胖听
每月发罐头的日子,是高原的节日。大家聚在司务长的房间里,好像是赶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人们挑三拣四,乱哄哄的。军用品,质量没得说,主要是选择什么品种的水果的问题。
有一个人专门要橘子的,一月是橘子,七月还是橘子。据说他领的罐头从来不吃,都堆在床底下精心保管着。用木板垫起一个架子,罐头像商店陈列的货物,摆得整整齐齐。罐头上还罩着报纸,防着扫地泼水的时候,水珠溅到罐头,铁皮就锈了。大家私下笑话他:这人已经把一棵橘子树的收成,都藏到自己铺板底下啦!后来听说他是准备探家的时候,把橘子罐头都装在麻袋里背回家,让从来没吃过橘子的父母,尝尝南国水果的滋味,人们就不好意思再议论他了。
罐头后来有了一市斤和一公斤两种包装,就是一种小筒、一种大筒。一般的人都喜欢要大筒的,因为吃起来痛快淋漓,解馋顶饿。再说开罐头的时候方便些,一次解决。要是弄个小筒的,得多费一倍的力气。有个叫小叶的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每次专要小筒。世上的事就是奇怪,大家都不要小筒的时候,司务长巴不得把小筒罐头早点推出去。小叶指名道姓地要小筒,司务长又烦了,说小叶你事真多,大筒小筒还不都是一样吃,到了肚子里一样都化成屎,你不嫌烦我还嫌乱呢!
小叶一点也不着急,笑嘻嘻地回敬道,那可不一样。吃豆子拉的是臭的;吃菜拉的是绿的;吃了司务长发的水果罐头,打的嗝都又甜又香。
司务长就笑了,说小叶你是属救火队的,叫人发不起火。你可知道,这次来的小筒罐头箱都压在大箱底下,搬动一场,肺里有进的气没出的气,累得真魂出窍,我不给你当搬运工。真想要小筒,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小叶说,我是真想要。可你这儿是“仓库重地,闲人免进”,就不怕我顺手牵羊,多拿了几筒走?
司务长说,你不是闲人,是苦力的干活。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你等大家都领完了罐头,再来忙活你的这点私事吧。一来你可避嫌,二来我也好给你搭把手。
正好我也在一旁,就说,到时候我来帮忙。
大家就说有人愿意义务劳动,好啊好啊。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库房是个神秘的地方,我倒要看看里头藏着什么宝贝。
大家领完罐头,已是傍晚时分。吃了晚饭,天就黑透了。小叶叫我去帮忙,库房里黑黢黢的,好像一个阴森的山洞。我嘟囔着说,库房为什么不安个电灯呢?现在我每一个寒毛孔,都充满做贼的感觉。
也不是打仗需要弹药,谁没事半夜三更时分到库房瞎翻腾?都是小叶这个倒霉鬼,搅得我们不得安宁。司务长手擎一根蜡烛,在一摞罐头箱子后面闪出来,愤愤地说。跳跃的烛光从他的右下颌向左上眉弓闪去,使他那张在白天看来还挺中看的脸庞,顿生凶狠之色。
小叶说,谢谢你啦,我代表家乡的父老乡亲们谢谢你啦。
司务长说,小叶你别扯得那么远,你老家的人认得我是谁?闲话少说,开始干活吧。
所谓干活,就是把顶端的罐头箱子搬下来,垛在一旁,慢慢地寻找不知隐藏在哪里的小筒罐头箱。箱子的外表都是一样的,只是标签不同。我们搬了一箱,用烛光一照,不是,只得把它摞在旁边。又搬了一箱,拿烛光来照,还不是,只好又摆在一边。本来搬几个箱子,对司务长和小叶这样年纪的男子汉来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活儿,但高原这个阴险的魔术师,在人们不知不觉当中,把大家的力气溶解在空气中了。过了没一会儿,他俩就像八十岁的老翁,喘个不停。
司务长鼻孔喷着白气说,小叶,这是何苦?想体验码头扛大个儿的滋味?
小叶说,不好意思,小筒罐头,显得筒子多一些,分的时候好办些。
我听不懂他的话,说,小叶,你到底什么意思?解释解释。
小叶说,我的罐头要带回老家,亲戚朋友多,姑姑舅舅大姨大妈表婶叔伯哥哥……全村人都沾亲。咱从这么远的地方回去,大伙都来看我,拿什么招待呢?罐头是个新鲜物,我就每户送上一筒。僧多粥少。也许不该把亲戚叫“僧”,反正就那个意思,嘴多罐头少,要是大筒的就分不过来了,所以……
司务长打断小叶的话说,你就甭“所以”了,我明白啦。休息过来了没有?开始干活吧。
我也开始给他们打下手,终于像挖煤工人一样,在层层叠叠的罐头箱子下面,掘到了一箱标有“每听500克装”的罐头。大家那个高兴啊,就像盗墓贼发现了皇帝的玉玺。司务长用钳子扭开绑箱子的铁丝铁钉,“嘭”地将木板打开,一筒筒雪亮的罐头暴露在烛光下,圆圆的锡铁盖子好像大号勋章,朦胧地反射着一朵朵浅红色的烛火。
司务长用调兵遣将的口气说,拿你的吧。
小叶欣喜地打量着整箱的罐头,好像那都是他的财产。要知道平常的日子里,你该领几筒,司务长就给你拿出几筒,从未让人如此一饱眼福。现在虽然明知这许多罐头并不是都属于自己,看着也高兴。瞅了半天,小叶指着一筒胖胖的罐头说,我就要那筒了。
司务长脸上显出很怪异的神情,说,满满一箱罐头任你挑,你为什么偏要那筒?
小叶费力地把那筒胖罐头从挤得紧紧的箱子里取出,说,满满一箱罐头,我为什么偏偏不能要这筒呢?
我也觉得很纳闷,特别认真地听他们对话。
司务长说,你哪筒都能拿,就是不能拿这筒。
小叶的犟脾气上来了,说,我哪筒都不要,就是要拿这筒。
司务长说,我是管发放军用物资的,没有我的批准,你想拿也拿不走。
小叶一看司务长用职务来压他,正着说是说不过了,反唇相讥道,莫非是司务长看着这筒罐头格外饱满,要利用职权,专门留给自己吃啦?
我想司务长一定会反驳的,没想到,他笑着说,你说得对。我就是要利用一次职权,把这筒罐头留给自己,而且还特地邀请你和我一道品尝这筒罐头。
我们都不知司务长的确切意思,只见他抽出一把开罐头的专用刀,刚要戳进胖罐头亮闪闪的鼓肚子,突然又停了手,对小叶说,你把它放在自己耳朵边,摇一摇,它就有话对你说。
罐头会说话?我和小叶吃了一惊。小叶按着司务长说的,把罐头凑在耳边晃了晃。我也赶过去凑热闹,小叶就把罐头递给我。我用力把胖罐头颠来倒去,侧耳细听。它咕嘟着,好像一个不会游泳的胖子,被人开玩笑扔进深潭,套着救生圈,竭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