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宿命(第2/11页)

十叔的小屋只有六平米,或者还小,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余下的地方我和阿冬阿夏一去就占满了。但那屋子特别高,比周围的屋子都高好多,所以我说站在我家院门口一眼就能望到。唯一的小玻璃窗高得连阿夏站到床栏上去都够不着,有一回她说她准保能够着,可她站到床栏上使劲够还是差一大截。十叔急得喊她快下来,可别摔坏了腰。

“十叔让你快下来呢,阿夏!”我说。

“十叔叫你快下来呢!”阿冬也说。

“你又叫十叔,”阿夏说阿冬,“爸让咱们叫十哥你怎么老记不住。”

正对着窗户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窗户下又挂一面镜子对着第一面镜子,第一面镜子下再挂了一面镜子对着第二面镜子,这样,两面墙上一共挂了七面镜子,一面比一面矮下来,互相斜对着,跟潜望镜的道理是一样的,屋顶上还有两面镜子,也都斜对着墙上的镜子,这样十叔虽然不能动却可以看见窗外的东西了,无论怎么躺都能看见。是老谢给他想出这法子来的,老谢不识字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潜望镜。阿夏回家把这事讲给她爸爸听。阿夏阿冬的爸爸是大学教授,整天埋头在书案上不是写就是算,这时抬起头来笑笑说:“哦,是吗?老谢没上过学真是可惜了。”

从那些镜子里可以看到:墙头上的一溜野草(墙的这边想必是一条窄巷,偶尔能听见有人从那儿走过),墙那边的一大片灰压压的屋顶和几棵老树,最远处是一座白色的楼房和一块蓝天。再没有别的了。十叔永远看到的就只是这些东西,但那儿有他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你们看见树梢都绿了吗?”十叔说。

我说:“看见了,怎么啦?”

阿冬也说:“看见了,怎么啦?”

“阿冬就会跟人学,”阿夏说,“笨死了快。”

“看没看见有一棵还没绿?”十叔说。

“我看见了,怎么啦?”阿冬抢先说,然后看看阿夏。阿夏这时偏不注意他。

十叔说:“那是棵枣树,枣树发芽晚。看那上头有什么?”

阿夏说:“一条儿布吧?是一条破布条儿。”

阿冬也说是一条破布条儿。“我没跟你学,我也看见了!我就是也看见了,干吗就许你一个人看见呀!”阿冬冲阿夏喊,差点儿要哭。

“娇气包儿,笨死了。”阿夏说。

阿冬把眼泪咽回去。

“你们都没说对,”十叔说,“是纸条儿。是一个风筝,一个风筝挂在树上挂坏了就剩下那么一绺纸条儿。是昨天下午的事。画得挺讲究的一个大沙燕儿,准把他心疼坏了。”

“谁呀十叔?把谁心疼坏了?”我问。

“他应该到南边空场上放去。”十叔说。

“谁呀?谁应该到南边空场上放去呀!”

“那儿多宽敞,是不是?”十叔说,“就是使劲跑那儿也跑得开,闭上眼跑都保证撞不上什么东西。等风筝升高了你就把它拴在树上,一点儿甭管它它也不会掉下来。拴在一块石头上也行,然后你就坐在石头上,你看着那风筝在天上一动也不动,你就可以随便干点儿别的事了。就是枕着那石头睡一觉也不怕,睡醒了你看见那风筝还在天上。唉,要是我,反正我宁可多走几步路到南边空场上放去。”

“十叔,南边哪儿有空场呀?”我问。

十叔便望着镜子老半天不说话。枣树上那纸条儿飘呀飘的,一会儿也不停。

阿冬说:“十叔你讲个故事吧。”

“你又叫十叔。”阿夏打阿冬屁股一下。

“十哥你讲个别的讲个故事吧。”阿冬说。

十叔出了一口长气,说:“你还要听什么故事呢?”阿冬说听神话的。“好吧神话的。”十叔说,又出一口长气,“知道人有下辈子吗?”

“没有,十哥没有。”阿夏说,“那是迷信。”

“什么是迷信呀?”阿冬问,然后嚷开了:“不不!就讲这个十哥你就讲这个,敢情阿夏她听过了。”

“我给你讲个别的,讲个更好的。”

“不!我就要听这个,阿夏都听过了。”

“你要是捣乱咱们就回家吧。”阿夏说。

阿冬这才不嚷了,说讲一个别的也得是神话的。十叔说行,沉一下,讲:“看见阳台上那个姑娘没有?三层,三层的那个阳台上?”十叔说的是远处那座白色的楼房。

“是穿红衣服的那个吗?”我说。

十叔闭一下眼,如同旁人点一下头。“每天这时候她都站在那儿往楼下看。从她还没有阳台栏杆高的那会儿,我就天天这时候见她站在那儿。那会儿她是两手抓住栏杆从栏杆的空隙里往下看。下雨了,她就伸出小手去试试雨的大小,雨大了她就直抹眼泪。她是在等母亲下班回来。”

我问:“你怎么知道是?”

“因为过了一会儿就见她高兴地跳,然后蹲在窗台底下藏起来,紧跟着阳台的门开了,母亲就走出来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书包呢。母亲装着在阳台上找她,她就忍不住跳出来大喊一声,喊声又尖又脆连我都听见了。母亲就抱起她来使劲亲她。”

“她大概还没我高吧?”阿冬说。

“是,那时候还没有。后来她长得比阳台栏杆高了,她就扒着横栏欠起脚往下看,还是都在每天的这会儿。还是像先前那样,一会儿母亲回来了,已经顾得上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她还是藏在窗台下这时候跳出来,喊声又清又柔,母亲弯下腰来亲她。”

“这有啥意思呀,十哥你讲个神话的吧。”

“少捣乱你,听着!”阿夏说。

“再后来她就长到现在这么高了,比她母亲还高半个头了。她还是天天这时候都在那儿等母亲回来,胳膊肘支在横栏上往下看,两条腿又长又结实。可她还是有点儿孩子气,窗台底下藏不下了就躲在门后头,母亲一回来一走上阳台,她就从后面捂住母亲的眼睛,她不再那么大声喊了,可她的笑声又圆又厚,母亲嗔怪她的声音倒像是男孩子了。”

“这不是神话,根本就不像神话。”阿冬说。

“有一天又是这时候她又在阳台上,一会儿往楼下看看,一会儿来来回回走,拿着一本书可是不看,隔一分钟就对着窗玻璃拢拢头发。她有点儿心神不定,她确实是有点儿心神不定,我应该想到可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然后就见她轻轻跳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要跟母亲捉迷藏了,可这一回她好像忘了该躲在哪儿,在阳台上转了好几圈儿还是没找好地方。我算计着母亲上楼的脚步。最后她还是又躲在了门后头。这时门开了,可出来的不是她母亲,是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高个儿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