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宿命(第6/11页)

白色的楼房,朝朝暮暮都在十叔的镜子里,对十叔的故事无知无觉。那些窗口里的人呢,各自度着自己的时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想到世上还有十叔这么个人。

阿冬阿夏终于耐不住了,有一天我们又一起到十叔的小屋去。我们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那个男人又唱着歌从窗外走过。

阿夏说:“十哥我又听清一句了!他唱的是,‘你可看见了魔王?他头戴王冠,露出尾巴’。”

“谁呀?阿夏,他是谁呀?”阿冬问。

“阿冬你这么笨可怎么办!就是那个又高又大全世界哪儿都去过的人。这都记不住。”

阿冬说:“十哥,我好些天没来我真想你。”“阿冬就会甜言蜜语。”阿夏撇一下嘴。

“我就是想了,我没骗人我就是想了。”“怎么想的你?”

“我,我想听个神话的。”

只有十叔没笑,他说:“我正要给你们讲件怪事呢,我发现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

“十哥我爱听奇怪的事,我爱听神话的。”

“你们看最顶层尽左边那个窗口。”十叔指的还是那座白楼。“那儿总也不亮灯,晚上也从来不亮灯,真是怪了。”

“大概那儿没人住吧?”阿夏说。

“可你们看那窗帘,多漂亮是不是?窗台上还放着两个苹果呢。看见墙上那个大挂钟没有?钟摆还来回动呢。”

太阳这时正照在那面墙上,好大好大的一只挂钟,钟摆左一下右一下,闪着金光。

“也许晚上没人在那儿住吧?”

“我原来也这么想,”十叔说,“可是有天晚上月亮正好照进那个窗口,我看见那儿有人。我明明看见有一个人,一会儿坐在窗前,一会儿在屋里走动,可就是不开灯。这下我才开始注意那儿了,原来每天夜里都有人,我看见他点火儿抽烟了,我看见烟头儿的红光在屋里走来走去,可他在那黑屋子里就是不开灯,从来都不开。”

阿冬说:“十哥,我有点儿害怕。”

“胆小鬼,又笨胆儿又小。”阿夏说。

那座楼房这会儿是橘黄色的。楼顶上的鸽子探头探脑地蹲在檐边,排成行。乌鸦还没回来,老树都安静着。

“我们去那楼里看看吧。”阿夏说。

阿冬说:“我不想去。”

“你不想去因为你是个胆小鬼!十哥,我们到那楼里去看看吧?我们还从来没到那楼里去过呢。”

十叔说:“我早就想到那儿去看看了,可是阿夏,我怎么去呢?”

“要是有一辆车就行了,我们推你去。”

“我早就想去了,可是不行阿夏,我想过多少遍了,那么高我可怎么上去呀?”

“让老谢抱你上去,我们再把车抬上去。”

“阿夏你要是去,我就告诉爸爸。”

“胆小鬼,你敢!”

我记得是老谢给十叔做了一辆小车,不过是钉了个大木箱又装上四个小轱辘,十叔躺在里头,我们推着他到那座白色的楼房去。小车轱辘“叽里嘎啦叽里嘎啦”地响,十叔的身体短得就像个孩子,轻得就像个孩子。老谢跟在我们身后走,什么话也不说。

奇怪的是,我们在那些七拐八弯的小胡同里转了很久,也没能接近那座白楼,我们总能看到它却怎么也找不着通到那儿去的路。阿冬不停地说,咱们回去吧咱们回去吧。阿夏便骂他是胆小鬼,仍然推着车往前走。阿冬紧拽着阿夏的衣襟不松手。残阳掉在了一家屋顶上,轻轻的并不碰响什么,凄艳如将熄的炭火,把那座楼房一染呈暗红色了。我们推着十叔再往西走了一阵,又往北走,那楼房像也会走似的,仍然离我们那么远。阿夏问老谢:“到底该怎么走呀?”老谢说他没去过他不知道,说:“问你十哥,他要去他想必知道。”十叔让我们再往东走。乌鸦都飞回来,在老树上吵闹不休。暮霭炊烟在层层叠叠的屋顶上,在纵横无序的小巷里,摇摇荡荡。看看那座楼像是离我们近了,大家欢喜一回紧走一阵,可是忽然路到了尽头,又拐向南去,再走时便离那楼愈远了。阿冬还是不住地说,回去吧,阿夏咱们回去吧。阿夏说:“要回你自己回去!”阿冬只好念念叨叨再跟了走,不断回头去望。离家已是那么遥远了,仿佛家在千里之外。天便更暗下来,四周模糊不清,那座楼由青紫色变成灰黑。“老谢,到底怎么走才对呀?”“问你十哥,他要来他就应该知道。”老谢还是这么说。可是无论我们怎么走,总还是那些整齐或歪斜的屋顶、整齐或歪斜的高墙、整齐或歪斜的无数路口,总是能看到那座楼也总还是离它那么远。天黑透下去,乌鸦藏进老树都不出声。阿冬说:“阿夏咱们别走了,一会儿该迷路了。”阿夏没好气地说:“我们已经迷路了,我们回不去家了!”阿冬愣一下,蒙了,转身就跑,看看不对又往回跑,然后站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十叔忙哄他:“阿冬别怕,阿夏吓唬你玩儿呢。”阿冬才慌慌地住了哭声,紧跑到阿夏身边抱住阿夏,抽噎着再不敢动。阿夏把他搂在怀里。

这时候传来一阵歌声,低沉浑厚得像牛一样:“……啊父亲,你听见没有,那魔王低声对我说什么?你别怕,我的儿子你别怕,那是寒风吹动枯叶在响……”

“十哥,是他!”阿夏说,“是那个人。”

“!他在哪儿?”十叔说。

从一个巷口拐出一个人来,他手里拎根竹竿探路,边走边轻声唱。走近了,我们听得更清楚了:“……啊父亲,你看见了吗?魔王的女儿在黑暗里。儿子、儿子,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些黑色的老柳树……”他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也看清他的模样了,他长得又矮又小又瘦,而且他手里拎了根竹竿探路。他大概觉出有几个人在屏住呼吸看他,便朝我们笑笑点一点头,不说什么,一心唱他的歌一心走他的路去。

阿夏对十叔说:“咱们问问他,往那个楼去怎么走吧?”

十叔不吭声。

“十哥,你不是说他就住在那座楼上吗?他能知道到那儿去怎么走。”

“不。”十叔说。

“他不是住在四层左边第三个窗口吗?”

“不,那不是他。”十叔说,“他不是那个人,他不是!那个人不是他,不是……”

在黑得看不见的地方,仍传来那个人的歌声:“……啊父亲,啊父亲,魔王已抓住我,它使我痛苦不能呼吸……”渐行渐远,渐归沉寂。

渐归沉寂,我们还在那儿坐着。

我们还在那儿坐了很久。满天的星星都出来,闪闪烁烁闪闪烁烁,或许就是十叔说的在跳舞吧。净土寺里这夜又有法事,钟声鼓声诵经声满天满地传扬,噌噌吰吰伴那星星的舞步。那座楼房仿佛融化在夜空里隐没在夜空里了,唯点点灯光证明它的存在,依然离我们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