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第2/3页)
太突兀了,她让我有点害怕和无奈。
这不妨碍我做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不嘲笑也不违心认同,只是听着就好了。
可她讲完之后,忽然说:“你也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吧,这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
即使她不这样说,我也在盘算着要怎样讲些无关紧要的糗事和担忧作为交换。
这样的苦恼太多了。英语分级考试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未来同学们究竟有多优秀;学院内按成绩分专业注定一年后竞争激烈;也或许还可以聊些更私密的,比如我暗恋好几年的高中同学,统统告诉她都没关系,反正她永远不会认识他……
然而,当阿紫在路灯下用那双并不好看却格外澄澈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却做不到了。
不少熟人曾评价我“虚伪圆滑”,但那天晚上,我却看着阿紫,说:“我不想讲,我想走了。”
我没办法对她撒谎。关于好朋友这件事,她是认真的,她对你的每句话都当真,所以不要骗她。
未来总归会有很多人欺骗这个小镇姑娘,但这个人不应该是我。
道别的时候,阿紫忽然问:“你能不能给我推荐几个歌手?”
“歌手?”
“就是大家都会听的,很火的那种。我奶奶不让我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但是我觉得到现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会被别人笑。”
我说了一长串名字:梁静茹、周杰伦、陈奕迅、林俊杰、王菲、孙燕姿、张惠妹、林忆莲……我也不知道她记住了几个。
回到酒店之后我想了想,把这些名字全都通过短信发给了她。她回答说,谢谢,今天对不起了,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没回。
▼
之后我拆了石膏,开始进行艰难的复健,也搬回了宿舍。端着一盆衣服路过阿紫的宿舍,我听到屋里传来很大的音乐声,公放着梁静茹的《丝路》。
半个多小时后我洗完衣服,再次经过她的宿舍,里面还在放《丝路》。
我略略停了一会儿,门忽然开了,露出她室友的不耐烦的脸。
“啊呀,是你啊,你跟阿紫关系不错对吧?”室友没头没脑地问,还没等我回答就继续高声抱怨起来,“你能不能让她别放这首歌了?都放了三天了,有机会就放,她觉得好听,也不至于这样吧?”
这边阿紫赶紧把电脑关了,特别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俩笑。室友也没给她面子,拎起包就走了,只剩下我俩面面相觑。
阿紫说:“谢谢你的推荐啊,梁静茹的歌真好听。”
▼
校园里偶遇过几次,都是匆匆别过,没说几句话。
大学一年级下学期,双学位申请流程刚刚对我们开放,几乎每个人都挑了一个专业报名。我报了心理学双学位,需要给过往成绩单盖章,于是在打印室排队。阿紫推门进来,还有点怯怯的,每每看到熟人都会弯起眼睛捂嘴笑。
她对报名流程始终很糊涂,我和她一起从打印室走去教务,经过学院旧楼侧面那条很美的林荫路。
我到今天也不知道那条路上栽的究竟是什么树,树影斑驳,平日是很美的,一到春天嫩叶发芽,便有许多一两毫米粗的细长肉虫悬着一根根细细的丝从树上垂下来,堪堪悬在行人头顶上方,一阵风过便扑簌簌地落下。
那是我们在这个校园里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我正和阿紫说着话,突然看见她肩膀上扭动着一只虫子,本能地伸手打掉,然后眼见着虫子悬着丝,打了个旋儿落在地上,这才发现,地上密密麻麻铺着“白线”,一脚踩下去,哔哔啵啵的。
我们一齐尖叫着,用文件袋捂着头,大步跑到林荫路的尽头,终于站到没有遮蔽的阳光下,劫后余生般地喘粗气大笑,像发怒的斗牛一样在路面上蹭鞋底。
也就是在我们帮彼此检查衣服和头发有没有粘上虫子的时候,我发现阿紫没有再穿肉色短袜了。
教务处的老师本就不苟言笑,我这种成绩平庸的学生一进屋,脊梁骨就矮下去一截,草草办完手续,站到一旁等阿紫。
然后目睹了她的材料被甩出窗口。
她的材料没办齐全,还有一项硬性指标不够格,是没办法申请的。老师们也都很忙,阿紫和我都并不值得她们大动肝火,甩材料恐怕也不是故意的——然而它就是这么从窗口掉了下来,自尊心散了一地。
阿紫小跑着捡起材料,憋着通红的脸一张张夹回文件袋里,我连忙对她说:“去吃饭吧。”
后来当然没吃。那时候下午三四点,不晌不夜,我也是口不择言。
我知道阿紫报的双学位是法语辅修,于是和她说:“语言自学就好了啊,和老师教的也没差,咱们学校的辅修说不定还不如新东方呢。”
阿紫还是轻轻地、那么认真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对于礼貌性的安慰,她不是轻信就是否定,从不会笑着说谢谢。
回宿舍时候我们决定换一条路。
阿紫抱着材料,恋恋回望着那条美丽而恐怖的路,说:“咱们刚刚跑得像电影一样。”
十八九岁的年纪,有爱恨情仇,一举一动都被摄像机追着,哭笑都漂亮,音乐起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奔跑。
应该是这样的吧,说不清楚具体是哪一部,但一定有一部。
▼
隔了几天,我赶在洗衣房关门前才去拿放置了两天的衣服,低头一闻都快有馊味了,连忙往楼上跑,试图赶在熄灯前将衣服都晾好。
在一楼才上了几级台阶,我就听到了阿紫的声音。一二层之间拐角的平台上,阿紫正讲着电话,两只细细的胳膊拄在窗台边,一只手捧电话一只手捧脸,身体重心偏移着一只腿,另一则翘起来,一晃一晃的,拖鞋啪嗒啪嗒敲着脚底板。
我第一次见到阿紫这么自信又畅快地和一个人讲话,身上沐浴着人生导师才有的霞光。
我拎着两个塑料桶,低着头从她身后挤过,倒是她拍了我肩膀一下和我打招呼,然后对着话筒那边轻声解释,她说着家乡话,语气我能听出个大概,“能想到的我都讲到了,复习加油,我碰见同学了,得挂了。”
阿紫结束这一段对话的方式,比我拒绝她的那一次要高明。
半干的床单还是有点重的,阿紫帮我拎了一桶,我调侃她是不是给男朋友打电话,阿紫连摇头都很认真,眼镜都歪了。
“我们高中的学弟也要考光华,班主任让我多给他介绍一下。”
“你是你们家乡最优秀的学生了吧,家里人和班主任都骄傲死了。”
“暑假我还要回学校作报告。”阿紫干巴巴地说,却也没压住喜悦,还是弯起眼睛,捂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