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出走或归来
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一一易卜生《傀儡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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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曙色大作。
中国。北京。在黑暗的最深处,先觉者呼唤,叫喊,挣扎,与旧物相纠缠。青年运动快刀般切入历史,旋即为党派力量所左右;自此,劳工大众代替了知识者,精神为物质所置换,组织淹没个体,地面的革命战胜了书面的启蒙......
西方的各种思潮,同时通过新文化运动的窄门进入中国;有的化作云烟,有的变作沙泥,其余的成分则结合了传统的力量,衍生为主流政治及其意识形态。
政治来源于文化,是文化的一部分。由于文化是多元的,政治是一元的,结果为后者所不容。
政治有弑父情结。
在极权主义时代“无为而治”成了一种政治理想。从本质上说,权力是专制的,强暴的;倘要治者“无为”,除非因自身衰败而沦为弱势集团,否则不会放松控制。
新文化运动的勃兴,明显地同弱势政府的存在有关。
然而,传统是强大的。
几千年是一个恒量,它所指称的实际上不是时间,而是空间,是人类生命原子在当下承受的巨大压力。
传统是别无选择的。于是,反传统成了唯一的选择。
五四运动是一次集体出走事件。
知识者不甘于做黑暗的附庸和牺牲,也不甘于目睹周围的昏睡。这是理想主义者的一群,知识——父辈称作“西学”——赋予他们以自由的信仰,理性,叛逆的勇气和热情。他们必须起来,走开,远离了奴隶生活,那充满血腥和朽腐气味的“铁屋子”。
在古老的语码中,找不到任何足以描述一个觉醒时代的对应物。闪电并非来自云层。那是普罗米修斯之火,是盗来的光耀,娜拉超越了伦理的意义而成为中国现代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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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情感内容不容漠视。
关于历史,社会,制度,学者可以拿出事先制做好的各种工具去计量,划分,考证,用逻辑的语言作出各种判断,唯独可以不必理会人类的情绪。情绪是一种充盈的液体,它比僵硬的教条,周密的计划,蒙了面具的戏剧更真实,更富于变化。古人采风,就是采情绪。但当民怨沸腾,便可以感知社会的崩溃;此时,有关政治安定的结论,无论如何的言之凿凿,都不足为据。
集体情绪比集体意识更敏锐地预告着时代的到来。
五四的典型情绪:怀疑与愤怒。
据此,我们说五四时代是革命的时代。
与其说,激进主义是一种信念,一种立场,一种思想一一实践方式,毋宁说是一种特定的情感形式。
由于历史环境的差异,激进主义既可以成为左翼,也可以成为右翼,其表现内容或有很大的不同。中国新文化运动被称为激进主义,其实并非诬枉;只是它既不同于此前的英国激进派和法国激进党,也不同于此后的德国法西斯,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它尚未超出文化的范畴,是精神上的反叛行动。这批文化革命的先驱,力图颠覆个人-民族的奴隶地位,所以不可能不是激进的。
易卜生被斯特林堡称为“欧洲的最愤怒的人”。他在戏剧《布朗德》中,借主人公宣说一种哲学:“全有或全无”;恰如另一位怀疑论者克尔凯郭尔的命题:“非此即彼”。倘要“整体革命”,便要激进主义。
真正革命的行动主义者,决不会平和地讲说“客观”和“克制”除非场外的学者。在一个奴役的国度里,即使人道主义,也会被目为“过激”的。场外与场内不同。场内总是倾斜的,旋转的,满布飞扬的沙粒。
激进主义没有明确的边界,它是相对的。譬如,相对于陈独秀,相对于鲁迅,胡适可以说是保守主义者或温和主义者了罢?然而,他的那些提倡“白话”的文字,在林琴南们看来便是激进得可以;又如鼓吹“人权”的文字,在政府那里,其激进则已到了必须制裁的地步。正因为语意模糊,学者便常常借批评“激进主义”,而唾弃五四的内核。
胡适在推进新文化运动时,可谓“去志已决”;但在检讨自己的历史时,仍然不无惭愧地说,自己的态度太和平了,如果按照他的态度做去,而没有陈独秀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余地的精神,文学革命至少还须经过十年的探讨与尝试。
有学者批判五四的激进主义,危言其危害之烈,居然延及“文革”。作为历史性事件,“文革”的构成,远比五四运动为复杂。说到激进主义,既有红卫兵的自下而上式的,也有权力者的自上而下式的,未可一概而论。即说红卫兵的激进主义,也不是清一色的。应当承认,其对官僚体制的冲决,自有五四的血脉在。可是,六十年代的革命模仿者,他们的暴力行为,却多的是最古典最保守的流氓主义;从口号到实践,山呼万岁,“誓死捍卫”,明显是封建时代正统意识形态的产物。而这些,与五四运动并无相近之处。
激进主义于是有了最后的分野:它是奴役的?抑或是解放的?
本世纪的第七个年头,一个留学青年在荒岛上呼喊:“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
十年后,终于出现了《新青年》的一群!
在人类思想解放运动中,作为战士,大约总是成群地产生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沙俄时期的彼得堡,流亡的法兰克福学派,塞纳河左岸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是围拢着,用热血和理智点燃了一堆又一堆篝火。如果失去它们的照引,人类不会跋涉到黎明的河边,而将长久地在蒙昧中匍匐……
分裂是伟大的,也是悲哀的。
新文化运动的分化太早,太迅速,其实它是被迫中断的,未完成的。现代启蒙精神的沦亡,虽或同社会矛盾的激化有关,而知识分子集体人格的先天缺失,则几乎是致命的。
陈独秀们向左转,擎起政党的大旗;胡适们向右转,徐徐踱进研究室,由学者而政客还是后来的事情;周作人们从叛徒到隐士,从此追遥起来……经过一场恶斗,结果战士风流云散,惟余一片旧战场……
独有鲁迅一人,肩负黑暗与虚空,继续作唐吉诃德式的战斗。
鲁迅不是一个人而来,
但是他是一个人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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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启蒙,康德有一个经典的说法:“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所谓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对运用自己的理智就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通过勇气和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要敢于认识!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勇气来自激情。在这里,正是激情与理性,铸就了启蒙思想者手中的双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