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称:在纳粹的阴影下
世界上许多事物都呈对称性的存在。譬如政治,有专制政治就有民主政治;说到道德,有善必有恶,高尚往往与卑鄙并存;至于艺术、学术、科学,明显地都有人性与非人性之分。这其间的差异,犹如水与沫,火与灰一样。对称是共生的,但又意含着某种对立,相关者愈趋于对立,本质的特征愈见鲜明。
在极端的年代,一切都得经受严酷的考验。这时,人群两极分化,尤其敏感如艺术家,无论是隐匿的或是公开的冲突,都较和平时期为甚。纳粹德国的文化艺术界是显著的例子:一面是顺从、投降、附逆,一面是囚禁和流亡;一面是无耻的吹捧,一面是诅咒和抗议;一面是苟活,一面是庄严的工作。一般说来,双方不可以等量齐观,所以有“主流”和“非主流”的说法;非主流一直处于抗衡状态,但也因此使对称得以保持。
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和德国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两人,可谓妹两悉称。茨威格以他的犹太人身份和人道主义著作,遭到纳粹的迫害,最后逃亡至巴西自杀亡故。他的绝命词十分简短,语调平静,在绝望于个人前途时仍然寄希望于人类,那是十分感人的。相反,施特劳斯在颠簸的岁月里过得相当安稳,曾经出任帝国音乐局总监一职,而这一职位是希特勒特别指示赐予的。 1936年,他为柏林举办的奥运会创作《奥林匹克颂歌》, 1938年又创作了歌剧《和平日》,获得最高元首的嘉奖。最令世人不齿的是,在意大利指挥家托斯卡尼尼为抗议纳粹的反犹行动,公开拒赴德国音乐节时,他接替了这个空缺的位置。为此,托斯卡尼尼有理由说:“在作曲家施特劳斯面前,我要脱帽;在作为一个人的施特劳斯面前,我得重新把帽子戴上。”
正是这个茨威格,也不是第二个施特劳斯,他们共同完成了一次亲密无间的合作:歌剧《沉默的女人》的创作。倘从思想人格上推断,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然而,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个契合点,就是对艺术的忠实。在通信中,我们看到,相对于艺术,他们一致表示了非政治的态度。茨威格说:“政治是过眼云烟,艺术则会永存,所以我们当为永恒的东西奋斗”;“政治总使我厌恶”;“我远离政治”。施特劳斯始终否认自己曾经投身政治,强调他的所有的音乐活动“与政治无关”;他把自己看作是艺术的守护神,说:“假如我们自己不保护艺术自由,怎么能指望从酒吧里的拙劣演说者那里得到自由呢?”生在政治社会里而声明脱离政治,倘若不是天真无知,便是自欺欺人。正当茨威格和施特劳斯将政治拒之门外的时候,政治早已破门而入,那结局,只能是分道扬镰。由于歌剧的台词作者是犹太人,歌剧的上演自然违犯了法律,茨威格除了逃亡别无出路。为了将歌剧搬上舞台,作曲家施特劳斯则极尽各种妥协的办法请求上演,当他得悉宣传部长戈培尔将携夫人光临演出,并为此拨出专款补贴时,随即写信告知茨威格说:“你瞧,可恶的‘第三帝国'也有好的一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意外的是,他给茨威格的一封信中涉及敏感的种族问题,被盖世太保截获,结果被草除了音乐局总监的职务,而歌剧在获准作为特例上演了三场之后也随即宣告被禁了。为此,他给希特勒写过一封很谦卑的信,试图作出解释,但是,元首没有理睬他。
没有人可以置身于政治之外。政治无法绕开。临到最后,人们仍然得以本真的面目正对它,面具是不起作用的。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政治带有强制性;对于政治,全部问题是如何接受的问题,而不是应否接受的问题。此间,道德的中介作用是无可置疑的。
施特劳斯既是大艺术家,同时也是小市民;作为艺术家,既是世界主义者,同时也是民族主义者。一战期间,他在日记中写道:“战争,胜利!德国万岁!他们不可能让我们退却!”在《没有影子的女人》的缩编谱里,他一样写道:“我们伟大的德意志祖国万岁!”虽然,他对纳粹的政策未必全部认同,但是这种德意志式的偏执的“爱国主义”,与极权主义意识形态不无相通之处。当然,他的许多迎合纳粹当局的行为,也可能出于实用主义的动机。因为除了获取荣耀,对他来说,还存在着一个如何获得当局“全方位的保护”以摆脱危险的问题。他的儿媳以及先后几个合作者都是犹太人,这是一个巨大的包袱,他背负起来是十分沉重的。对于专制统治,他不是没有过不满,曾感叹说:“可悲呵!像我这样档次的艺术家也得向部长小儿请示什么可以谱曲,什么可以演出。我也属于仆人和侍者的国家。”他还有过潜写作的打算,多次动员茨威格秘密合作,说:“如果有人问我,我就说,‘我现在没有创作什么,我没有台词文本。'几年后,当这些作品都完成后,这世界也许是另一副模样了。”然而,未来是一个画饼。施特劳斯既要尝现世的甜头,就不能不割舍坚持真理的任何可能性,以致随时随地利用政治。利用政治的结果,只能为政治所利用。茨威格最后婉拒了他的合作,应当说,对他的“艺术唯我主义”是有认识的。“他那种公开投靠的行动,对当时的纳粹分子来说是举足轻重的。”在回忆录《昨天的世界》中,茨威格如此评论道:“在那样一个难堪的时刻,这位德国最有名气的音乐家竟公开倒向他们一边,从粉饰现实的意义上说,这给戈培尔和希特勒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好处。”
戏剧性的是,自称讨厌政治的茨威格,此刻已经变得百分之百的政治化了。
在茨威格那里,世界主义不只是一种超乎地缘政治的观念,而且充满着深厚的人性内容,当人类普遍遭到暴政和战争的蹂躏时,他宁愿和自己的作品一起受难,也不想在征服者那里博取任何特权。他致信施特劳斯说:“我们生活在事物一周一周地发生变化的时代,不得不习惯于消除‘安全'的观念。一个人所能做的也只有理性地行事,按自己的信念行事。”又说,“作为个人,我们无力抵制全世界的意志和疯狂。要保持坚定、自尊,要拒绝一切痛苦和仇恨的情感,就得有足够的力量。时下做到这,就是取得某种成就了,当然这比写书还难。”这种力量是自己给的,尤其在个人被困挠所阻绝的时候。
施特劳斯的同行托斯卡尼尼,在希特勒称他为“尊敬的大师”,邀请他出任拜罗伊特音乐节的指挥的前一天,他率同一批音乐家在美国发表公开信,抗议希特勒对犹太音乐家的迫害。无独有偶,犹太音乐家勋伯格原来也是反对带有政治倾向的艺术的,曾经表示说“政治是政治家的事,恰如做鞋是鞋匠的事。”后来他被希特勒逐出普鲁士艺术科学院而流亡巴黎,这时,他开始“做鞋”了。二战结束后,他以华沙犹太区人居住的集中营为背景,谱出了著名的《华沙幸存者》,那是音乐风暴,为施特劳斯所无法谱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