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葵林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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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C无边的梦想变成了一种具体的恶梦。那时,以及在那样的情绪里,我经由诗人的消息听见了葵林里的故事。

诗人L成为消息,在这个叫作地球的地方流传。有一年,他在葵花盛开的季节走进了北方的葵林。

北方,漫山遍野的向日葵林里散布着很多黄土小屋,荆笆和黄土砌成的墙,荆笆和黄土铺盖的顶。那是养蜂人住的。黄土小路蛇似地钻在葵林里,东弯西拐条条相连,蜂飞碟舞,走一阵子便能看见一间那样的小屋,或者有养蜂人住着,或者养蜂人已经离开,空空的土屋里剩一张草垫和一只水缸。养蜂人赶着车拉着他们的蜂箱,在那季节里追随着葵花的香风迁徙,哪儿的葵花开得旺盛开得灿烂开得漂亮,他们就到哪儿去,在那儿的小土屋里住些日子。几十只也许上百只蜂箱布置在小屋四周,数万只蜂儿齐唱,震耳欲聋,使养蜂人直到冬天耳朵里仍然是起起落落的蜂鸣,上瘾似地梦里也闻见葵花的香风。

诗人L在这个叫作地球的地方到处流浪,每时每地都幻想他的恋人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有一天他走进了北方无边无际的向日葵林,从日出走到日落,在葵花熏人欲醉的香风中迷了方向。天黑时他走到一个养蜂老人的小土屋,在那儿住了一宿。

养蜂的老人问:“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呢?”

诗人L说:“没一定,随便哪儿。”

老人笑笑,说:“我不信。”

老人拿来干粮和新鲜的葵花蜜让诗人充饥,不再多问。

L贪馋地吃着,说:“我不是要到哪儿去,我是哪儿都要去。”

老人微笑着摇头,闭目听着门外他的蜂群陆续归巢。

L说:“真的,要是我不能走遍地球,那不可能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来不及。”

老人说:“我可不管什么地球不地球。我是问你,心里想着要去找什么?”

诗人不语,看着养蜂的老人。

老人暗笑,吹熄了灯,不再问。

月光似水,虫鸣如唱,夜风吹动葵叶浪涛似的一阵阵地响。

诗人不能入睡,细细地听去,似乎在虫鸣和叶浪声中,葵林中这儿那儿隐隐约约似有一种更为熟悉的声音。

他问老人那是什么声音。

养蜂的老人说:“笑声,要不就是哭声。”

L问:“谁呀?怎么回事?”

养蜂的老人笑道:“年轻人,谈情说爱呢。”

老人说:“葵花叶子又都长得又宽又大了,这会儿,密密层层的葵花叶子后头少说也有一千对儿姑娘小伙儿在赌咒发誓呢。”

养蜂的老人说:“这地方的孩子都是在这葵林里长大的,都是在这茂密的葵林里知晓人事的。”

养蜂的老人说:“这儿的姑娘小伙儿都是在这季节,在这密不透风的葵花叶子后面,头一回真正看见男人和女人的。”

老人说:“蜂儿在这季节里喝醉了似地采蜜,人也一样,姑娘小伙儿都到了时候。”

老人说:“父母认可的,到这儿约会,说不完亲不够,等不及地要看看女人的身子。家里反对的呢,到这儿来幽会,说呀哭呀一对泪人儿,赌咒发誓死不分开。可女人心里明白,这身子也许难免要给了别人,就在这葵花下自己作主先给了自己想要给的男人。”

老人说,那就是他们的声音。

老人说:“我在这儿养蜂儿养了一辈子,听的见的多啦。有的后来成了亲,有的到了还是散了,有的呢,唉,死啦。”

养蜂的老人说:“真有那烈性的男人和女人,一个人跑到这儿喝了毒药,不声不响地死了。也有的两人一块跑到这儿,把旧衣裳都脱了,再亲热一回,里里外外换上成亲的衣裳整整齐齐漂漂亮亮,一瓶毒药两人分着喝了,死在这密密匝匝的葵花林子里一夏天都没人知道。”

养蜂的老人说:“这一辈子听的见的数不清。有多少性命是在这儿种下的,有多少性命是在这儿丢下的呀,世世代代谁能数得清?”

养蜂老人讲了一宿这葵林中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其中一个,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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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葵花林中的一个女人,也是(像O曾经对青年WR)那样说的:“我不会离开这儿,你听见了吗?”她说:“只要葵花还是葵花我就还在这片葵花杯里。你要是回来了,要是我爹我娘还是不让你进门,你就到那间小土屋去找我。”

葵花林中的一个男人说:“用不了几年我就回来。那时不管你爹你娘同不同意,我们就成亲,就在那间小土屋里。有你,有我,有那间小土屋就够了。”

葵花林里的女人说:“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葵花林里一直到老,等你。”

葵花林中的男人说:“不会的,用不了那么久,最多三年五年。”

那女人说:“一百年呢,你等吗?头发都白了你还等吗?”

那男人说:“不,我不等,我一回来我就要娶你。最多七年八年。”

“要是我爹我娘不让我在这儿,要是我们搬到城里,我也会常到那小土屋前去看看,看你回来没。”

“我会托人给你捎信来。”

“要是你没法捎信来呢?”

“我总能想办法捎信来的。”

“你的信往哪儿捎呢?”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说,“我们要是搬了家,你回来,就到那间小土屋去找我。在屋里的墙上有我的住址。我搬到哪儿去我都会把我的住址写在小屋的墙上。然后你就给我捎信来,你就在那间小土屋住下等我来,我马上就来,我爹我娘他们不知道那间小屋……”

我想,这小土屋可能就是Z五岁那年跟着母亲去过的那间小土屋。这女人呢,就是Z的叔叔和Z的母亲谈话之间说起的那个女人吧(她有一个纤柔的名字)。那么,这男人就是Z的叔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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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问:“后来呢?他回来了吗?”

养蜂老人说:“回来过。”

诗人问:“女人呢,还在等他?”

养蜂老人说:“女人死啦。”

诗人问:“死了?她爹娘逼的?”

养蜂老人说:“未必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养蜂的老人说:“那姑娘她爹是这地界的大地主,这方圆几百里的葵花地都是他的。”

老人说:“先是姑娘的爹妈不让她跟那么一个不老老实实念书领头闹学潮的人好。那时候他们俩常来这葵林里来见面,我碰上过,那男的魁魁伟伟真是配得上那姑娘。后来政府张榜捉拿领头闹事的学生,那男人跑了,一走好几年不知道去了哪儿。再后来,咱们的队伍打赢了,那男人跟着咱们的队伍打过来,打赢了,都说这下好了,真像那古书上说的穷秀才中了状元,这下姑娘她爹还有什么说的?可谁料想,男的这边又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