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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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人说起过一个人,“文化革命”开始时失踪,如石沉大海音信全无,十年后忽然活着回来,家人叫他的名字叫他不应。叫名字,他置若罔闻,唯叫“XX号”他才作出反应。不管是谁叫:“XX号!”他就站起来作立正的姿势,目光呆直地看着叫他的人。XX,是他狱中的编号。他的家人说:“他好像还活在昨天,恐怕他再也走不出昨天了。”

一个人,可以无视今天,没有明天,但他总会看见昨天。没有昨天等于没有生命。昨天,可以是指今天的前一天,也可以是指今天以前的所有时间。

我听人说起过另一个人,在遥远的鲜为人知的地方度过了二十几年,走时一头乌发,归来两鬓霜染。他回到家见到家人,并无久别重聚的欢喜和激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平静的神情就像是不过在外面住了几天。他的家人说,就像二十几年前每次出差回来时一样,他吃了饭就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愣愣地稍显出一点儿怀疑,即而问家人道:“昨天,我不在家时,谁动过我的东西?”家人含泪地看他,说:“你要找什么?”“我昨天没写完的那部书稿,在哪儿?怎么不见了?”

我想,这位老人,他就是N的父亲。他的记忆丢失了二十几年。跳过二十几年,把二十几年勾销,他的记忆与离开这书桌前的那个秋天的周末衔接。

昨天,飘忽不定,可以是不久之前,也可以是很久以前。F医生说,这取决于记忆,取决于他是“近期记忆丧失”还是“远期记忆丧失”。

“你说昨天,那么昨天你在哪儿?”母亲问他。

“在山里。”父亲说,“在大山里。”

“还有呢?”

“山很大,很静,没有人,静得能听见每一根草动……”

“后来呢?”

“没有人来,一个人也不来……”

“我是要去看你的。”母亲说,“我去了,可是我没有找到你,因为……”

“月光很亮,那山里没有人……”父亲说,“我们走到一个小水塘边,你说,我们干嘛不游游泳呢?”

“你是说,昨天?”母亲吃惊地看他。

“女儿说,可我们没带游泳衣呀!你说这儿没有别人我们怕什么呢?你说就让风吹吹我们的屁股吧,让月光看看我们的身体。可是女儿大了你说,你就让她自己到那边去。我们跳进水里,我们在水里游,水有些凉,可我们的身体很热我们就很想,很想亲热……可是你说别,你说这怎么行,女儿大了她已经懂事了。可我还是想,我那时多么想有你呀,在那山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贴紧你温热的身体不让你走开,想进到你的身体里去不再离开,可是你不来,可是你不来……你说女儿已经懂事了她就在那边不远……”

“可那是昨天吗?”母亲说,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是呵,就在昨天。我们听着林涛,我和你,我们看着月色,感觉到无处不在的风……我说你看看你自己,从水中,从月光里,看看你是多么动人,你的每一寸皮肤都在风里你是多么自由。我说你来呀,你来呀贴贴我的身体你看看他是多么焦灼滚烫,他这么盼你你怎么不来呢?这水塘都要被他的焦灼滚烫煮开啦这样的时候怎么能不做爱呢?可是,你没来,你说女儿已经长大了,你说女儿就在那边她已经懂事了……”

F医生说,这在医学上称为“近期记忆丧失”。但通常,F医生说,这样的人“远期记忆”却保留。

父亲顾自说着:“可是女儿她懂什么呢?不,其实她根本不懂。否则,她怎么能把那个男孩儿给她的情书交到革委会去,她怎么能那样干?她不懂,那是一个男人最最诚实的时候,那是诗,是他最纯洁的心愿,那也是一个人最容易受伤害的时候呀!女儿她说‘只要他改了他就还是个好孩子’,可那个男孩儿你要他改掉什么呢?性还是爱?不,他能改掉的只有诚实,只有对人的信任,只有对人间的热忱。女儿她还什么都不懂呀,那个男孩儿也许因此要在心里留下一片永远也消散不了的黑暗,也许别人永远要说起这件事,用这件事来羞辱他……唉唉,为什么,为什么性竟会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为什么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渴望与坦诚,竟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把柄?那些人怎么会想到要把一个少年的诗一般的情书贴到墙上去呢?他们想干嘛?想达到什么呢……”

母亲忍着眼泪,把眼泪慢慢地吸收回去,吸收进心里。

“你再想想,”母亲说,“你也许是偶然记糊涂了,那怎么会是昨天呢?”

父亲顾自说着:“我独自在那山里,一年又一年我看着野兽的团聚,看见狼的家园,看见水鸟谈情说爱,看见雄鹿和雌鹿们的婚礼。每年秋天,山林里寂静又灿烂,它们聚拢来,它们为生存奔波了一整年现在它们走进久已盼望的欢乐,在草地上在溪水边炫耀它们的力量和美丽,炫耀它们的性感倾诉它们的思念,毫不掩饰它们的倾慕之情和难耐的渴望,随心所欲地追逐、角斗、嚎叫、拜倒,恭敬而忘死地交合,虔诚而且自豪……唯独没有羞辱。坦荡而平安,没有羞辱。在它们那儿我看见从来没有羞辱,在阳光下和月光里坦荡地表达它们天赋的欲望,在天地之间卖弄风情,迷狂地拥有和给予,交合,交合……掏干了自己全都交给梦想,在那样的秋天里它们醉生梦死,呵,那时我才发现‘醉生梦死’其实是多么美丽的境界……我远远地看着它们,看着它们轰轰烈烈地享乐,自由自在地纪念自己的生命,我远远地看着它们不觉得我有什么不礼貌,毫无猥琐,我满怀敬意,它们似乎也是这样认为,它们不相信世上有‘羞辱’二字,它们更不会想到这美丽的情怀在人间的尴尬处境,它们,这些纯真的造物,还没有被逐出伊甸园

“可是你说‘一年又一年’,你是说“每年秋天’,”母亲提醒他,“那怎么会是昨天呢?”

父亲不理睬,顾自说着:“不,女儿她还不懂。可是你也不来。你说了要来可是你没来。我等了很久,那山大极了我走不出去,山里很静,除了我那儿没人。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月亮又升起来,可是你没来。你说了昨天要来可是你没来……”

母亲说:“我去了,可是我没见到你。是他们不让我见你。可是我去了,我真的是去了,只是你没有见到我。”

父亲顾自说着:“那月光真好,可是你不来,不来跟我亲热。你在水里游,像一只白色的鸟在飞,那样子又自由又放荡,可是离我很远,我摸不到,那样子又美妙又残酷,我游过去可是你又游开,我游过去可是你又不在那儿了,依然离我很远,总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