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吧,兄弟们”:工人阶级的诗

在这些中国工人诗人的诗歌面前,栖居和大地的意义被解构,而诗意本身则呈现出控诉、反讽和破坏的本色。

2010年5月,深圳龙华镇的富士康工厂发生震惊世界的连续跳楼事件。到第13跳发生之后,工厂安排员工去安装一个钢铁防跳网,在施工的工人中有46岁的郭金牛。他是湖北浠水县人,从1994年开始就在广东深圳、东莞一带打工,当过建筑工、搬运工、工厂普工、仓管等,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个非常隐蔽的身份——诗人。在安装防跳网之后,郭金牛用“冲动的钻石”的笔名,写出了《纸上还乡》。

少年,某个凌晨,从一楼数到十三楼。

数完就到了楼顶。

他。

飞啊飞。鸟的动作,不可模仿。

少年划出一道直线,那么快

一道闪电

只目击到,前半部分

地球,比龙华镇略大,迎面撞来

速度,领走了少年;

米,领走了小小的白。

这是诗歌的第一节。全诗三节,连标点符号共359个字。写作此诗的那只手,也是安装防跳网的那只手,这是一个富有隐喻性的细节。一段带血的当代历史被精准地凝固,拒绝遗忘。

我听说郭金牛的故事和他的诗歌,是最近的事情。2014年3月,我在南京参加一个活动,清晨去街边的报亭闲逛,顺手买了2月期的《读书》杂志。在翻阅中,我读到了秦晓宇的文章《共此诗歌时刻》,其中透露出一个令人非常意外的事实:在当今中国存在着一批工人诗人,他们迄今仍在一线从事劳力生产,其中有矿工、搬运工、保安、车床工乃至凉菜师傅,而同时,他们在写诗,他们的诗歌描写的正是生活和劳动本身。在读完秦晓宇的文章后,我给他写信:“诗歌从来有记录历史的传统,比讴歌与诅咒更重要的是记录本身,我们似乎又找到了这根线头。过往30多年,中国工人阶级是物质财富的创造者之一,可是他们似乎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然而,你的工作让我们看到了事实的另外一面。”我很快得到了秦晓宇的回复。晓宇是目前中国最活跃的70后诗人和诗歌评论家之一,曾出版长篇诗论专著《玉梯——当代中文诗叙论》。我们在5月见了面,随后我邀约他主编一本《工人诗典》,这个工作正在进行中。

中国的新诗复兴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无论是文科系还是理工系,一间缺少《朦胧诗选》的宿舍都会被严重鄙视。而那些朦胧派诗人,如北岛、舒婷、顾城和欧阳江河,等等,无一不是青年工人出身,他们以充满自由的姿态告别了僵硬的教条文本。“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当过木工和油漆工的顾城曾用这样的诗歌定义了一代人的精神。然而,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诗歌被商业主义驱逐,而所谓的职业作家和诗人被权力和院校圈养,远离活泼和严酷的现实。我们的作家们对清代妇女发髻的样式了如指掌,但对窗外工地上的生活一无所知。

在中国的2900个大大小小都市县城里,存活着2.6亿农民工,再加上有城市户籍身份的产业工人,总数约4.5亿。他们是当今中国的工人阶级。在宪法上,他们是我们这个国家的领导阶级和先进生产力的代表。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似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在他们与政治家、企业家和文学家之间,横亘着一道“冰墙”。

好在诗歌不死。据秦晓宇推算,目前在一线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诗人应在万人以上,稍稍成名者亦超过百人,其中以70后和80后为主力,工种和城市分布非常广泛。

在晓宇的推荐下,我读到了张克良的诗。他是安徽淮南市潘北煤矿工人,在井下劳动超过20年,以“老井”为笔名写作诗歌。有一次,煤矿井下发生瓦斯爆炸,现场产生的大量瓦斯及明火将引起第二次、第三次乃至于第三百次的爆炸,为了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恶化,有关部门忍痛下令砌上隔离墙,将现场暂时封闭,以隔断氧气的进入,从源头上杜绝爆炸的再次发生。于是,没来得及抢救出来的许多遇难者遗体便被搁置在地心的黑暗里。目睹此景并亲身参与抢救的张克良写下了《矿难遗址》:

仍在低泣……

还有许多钢钩般锐利的

求救目光,挤出石头墙缝

扯住我的肝肠,直往墙内拉

……原谅我吧,兄弟们

原谅这个穷矿工,末流诗人

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

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

所以我只能在这首诗中

这样写道:在辽阔的地心深处

有一百多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

释放出的万丈怒火,已炼成焦炭

但仍没被彻底消化干净……

余下惊悸、爱恨,还有

……若干年后

正将煤攉入炉膛内的

那个人,在呆呆发愣时独对的

一堆累累白骨

“原谅我吧,兄弟们。”原谅我们这个时代的繁荣伟岸和残酷冷漠,原谅我们在享用你们的煤炭和温暖的同时,也在享用着你们的血与汗。马丁·海德格尔曾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在这些中国工人诗人的诗歌面前,栖居和大地的意义被解构,而诗意本身则呈现出反讽和破坏的本色。

我还读到了郑小琼的诗。她出生于1980年,21岁南下打工,先后在模具厂、玩具厂、磁带厂和五金厂做仓管和轧孔工。她的诗集《黄麻岭》便取自东莞市东坑镇的一个地名。读郑小琼的诗,总让人不由想起同为女工出身的舒婷,相比于后者的温婉、明亮和宏大,郑小琼则表现得更加自我和反叛,她在《工业区》中写道:

多少灯在亮着,多少人在经过着

置身于工业区的灯光,往事,机台

那些不能言语的月光,灯光以及我

多少渺小。小如零件片,灯丝

用微弱的身体温暖着工业区的繁华与喧嚣

而我们有过的泪水,喜悦,疼痛

那些辉煌或卑微的念头,灵魂

被月光照耀,收藏,又将被它带远

消隐在无人注意的光线间

从木工顾城到矿工张克良,从灯泡厂女工舒婷到五金厂轧孔女工郑晓琼,中国工人阶级一直在顽固地记录着自己的命运,它有时候被发现,更多的时候则非常隐秘,“消隐在无人注意的光线间”。

此刻是初夏午后,我在上海——这里是中国工人阶级的诞生地——的一间灯光柔和的咖啡吧里读着他们的诗歌,而那些写诗的人,他们中的大部分应该都还在阴潮嘈杂的车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