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逛菜场
古龙写过,一个人如果走投无路,心一窄想寻短见,就放他去菜市场。那意思,一进菜市,此人定然厄头全消,重新萌发对生活的热爱——话虽夸张些,但意思相去不远。多少励志电影,大佬们一身落魄,下到市井间摸爬滚打,就又有了活气,或洗心革面决定退隐江湖,或重振士气要卷土重来。周星驰的《食神》就是个好例子。
菜市场是个神妙绝伦的地界儿。夫集市者,市井之地也。玉皇大帝、五殿阎罗,一进集市这种只认秤码的地方,再百般神通也得认输;夫菜市场者,又是集市里最神奇的地方,买菜下厨的都是阿妈,思绪如飞、口舌如电、双目如炬,菜市场里钩心斗角,每一单生意或宽或紧都暗藏着温暖与杀机。市井混杂,再没比菜市场更磨炼人的了。
我外婆以前说,菜市场里小贩都属鳝鱼,滑不留手,剥不下皮。但细想来,其中自有玄妙。侯宝林先生说过几个相声,略言清朝禁娱乐期间,京剧名票友去卖菜。这事看着容易,实际上苦不堪言。比如说卖蔬菜的,挑着担,先得就了水,所谓“鲜鱼水菜”,几百斤菜,挑得肩膀酸疼。有老太太来挑黄瓜吃,得先尝,尝了甜的才买,一听苦的,掉头就走。
江南菜市场,卖水果、糕点的一般都强调“先尝后买啊”。卖西瓜的开半边或切些三角片,红沙瓤的诱人;卖葡萄的挑姹紫嫣红饱满的搁着,还往上洒些水,露珠似的滚在浓妆美人的腮边。然而菜市场上可没有兴品赏咏物之致的王孙公子,净是些“我先尝尝”的大嘴快手:买杨梅,先拣大个的吃;啃玉米,不小心就半边没了。我外公是个大肚汉,打起呼噜来床如船抖。他试吃起西瓜来,一不小心就能啃掉人家小半个。摊主们经常怒发冲冠,脾气坏些的就架手夺下,气急败坏:“不吃别尝!”我们那里,有些蹭吃的专靠“试吃”活着。新开的摊,闻风而至。新摊主普遍和气生财,略招呼两声,就被风卷残云吃了一半。这样吃过三五家,一天都饱了。
然而无商不奸,自古皆然。我爸曾被我妈派去买水果,满嘴嘟囔不乐意,拉着我一路溜达到杨梅摊。我们那里以前杨梅论篮卖,一篮杨梅水灵灵带叶子,望去个个紫红浑圆。我爸蹲下,带我一起试吃。两三个吃下来觉得甚好,也不还价,就提了一篮。父子俩边走边吃,未到家门口,发现不对:上层酸甜适口的杨梅吃完后,露出下层干瘪惨淡、白生生的一堆,不由得我和我爸不仰天长叹。后来我们二人合计:人家也不易。一个杨梅篮要摆得如此端庄,巧夺天工般不露痕迹,比起老英国庄园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装点了门面等着嫁人的姑娘们还繁难。所以先尝后买、看你吃得欢欣还笑容不改的殷勤小贩,早都预备下了陷阱。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是之谓也。
以前的江南菜市场,布局似乎有共同的默契。粮油商店国营列在进门处,店员们一脸铁饭碗表情,闲散自在,时常串门;冷冻食品、豆制品这类带包装的,依在两旁;蔬菜水果市场交叠在入门处,殷勤叫卖;卖猪肉的分踞一案,虎背熊腰的大叔或膀阔腰圆的大婶们刀客般兀立,一派睥睨之态,俨然看不起蔬菜贩子们。卖家禽的常在角落,笼子里鸡鸭鹅交相辉映,真所谓鸡同鸭讲,看摊的诸位很淡定地坐在原地等生意,对空气里弥漫的家禽臭味毫无所觉;卖水产的诸位是菜市场最高贵的存在,鲜鱼水菜,大盆大槽,水漫溢,鱼游动,卖鱼的诸位戴手套、披围裙,威风凛凛,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手指一点,目不稍瞬,就嗖一声从水里提起尾活鱼来。手法之精确华丽,每次都能招我喝一声彩——我双手带双臂,要抱条活鱼都困难,如何他们就恁地心明眼亮、手法似电?
菜市场这地方出没久了,便知其中藏龙卧虎真人不露相。以前传奇中有所谓卖油翁,可以滴油如线,穿过铜钱眼,最后谦虚总结为“唯手熟耳”,差可近之,我们这里粮油店的大叔量油称米,日久寂寞,就变着法子地秀手段。称米如飞,你说十斤,几勺掏完,袋子上秤,刚好十斤。你还来不及夸赞,他已经淡定威严喝“下一个”了。
如此所谓“一抓准”“一称准”之类的手段,是菜市场的常用戏法。比如你说“要只五斤左右的鸡”,立刻能在“鸡”海茫茫中给你捉一只五斤一两的;你说“要十元的梨”,手法如飞帮你挑好拣定,拿了钱都不用找。负责动刀子的诸位,又格外看不起这类“一着准”的手段,嫌太酸文假醋。我外婆以前做执勤收费的菜场,卖鳝鱼的大师简直有江湖气,三柳长须,目光如神,自吹是吃鳝鱼吃出来的,用一口扬州腔劝我们:“小孩子要多吃红烧鳝鱼!”他杀鳝鱼,扬手提起,下刀,划剖,下水,曼妙如舞蹈,大家看得眼花缭乱,赞美。远处坐肉案的大叔则取阳刚之风,颇得镇关西真传,下刀切肉臊子,出手如风,只是脾气差些,常被小媳妇老太太们念叨:“别切这么厉害,都把砧板木头渣子切进去了!”
我印象里最厉害的,是一位卖马蹄的老人——在我们这里,马蹄俗称荸荠,清脆而甜,胜于梨子。但荸荠的皮难对付,所以菜市场常有卖去皮荸荠的。荸荠去皮不难,只是琐碎,费手艺,用力大了就把荸荠削平了,自己亏本儿。我旧居的菜市场末尾有位老人家,常穿蓝布衣服戴一顶蓝棉帽,套副袖套,坐一张小竹凳。左手拿荸荠,右手持一柄短而薄的刀。每个荸荠,几乎只要一刀——左手和右手各转一个美妙的弧线,眼睛一眨,荸荠皮落。这一转婉约之极,瞬间就能跳脱出一个雪白的荸荠来,端的如诗似画。我们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允以为天下高手,围观之,每次都买了大堆荸荠回家吃。现在想来,还是惊艳于那婉转美妙、飞神行空的双手一转、雪白跳脱。
然而菜市场并不只卖菜。这点颇似老年代的工厂:厂房是主体是生产基地是灵魂,但让厂子生机盎然的是职工宿舍、浴室、小卖部和棋牌室里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同理,对小孩子来说,菜市场的灵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买卖——买到的蔬菜和肉要在锅里煮过,端上餐桌,才能算正经宴席。菜市场看得见摸得着的皮肉,乃是布满菜市场的小吃摊和糖人铺。
小吃铺们见缝插针,散布在菜市场里外,功能多样。南北方的老太太们都醒得早,爱去早市溜达,笃信“早起的猪肉新鲜”“早市的蔬菜好吃”,顺手边买早点,边和小吃摊的老板们叨叨抱怨那只知吃不知做、千人恨万人骂、大懒虫的死老公,然后把热气腾腾的八卦、包子和油条带回家去。包子和油条新鲜,八卦却经常是旧的。所以餐桌上总是被老头儿厉声呵斥:“你就净知道打听小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