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
“我正在想到欧洲的野牛和天使,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这是你与我能够共享的唯一的永恒,我的洛丽塔。”
——《洛丽塔》,纳博科夫。
一般历史都咬定,是15世纪的杨·范艾克先生和他兄弟,一起发明了油画。这位大宗匠兼大发明家,发现了颜料持久、油亮如新的秘密,但他自己却有点奇怪的执着:他的画里,常使着红色、绿色和金色,但鲜有蓝色。偶尔出现,必是纯蓝色调,没有细密纹缕、间金带黑的花纹涂饰。浪漫主义的故事家一定相信,他老人家有一段深挚的蓝色记忆,最后能归纳出一段跟天空、湖水和美丽的蓝衣少女之类的传奇。但事实是,范艾克先生是个很职业的画家,就事论事,在商言商。他不用蓝色,是因为贵;要用蓝色?可以,得加钱,而且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许你们多话!
现代工业发明之前,要达成视觉效果的深蓝色,几乎只有靠群青,要制群青,必须使青金石。然而青金石这玩意极贵,简直已经算宝石了,埃及人拿来做首饰给法老陪葬。欧洲人给群青起名叫ultramarine,意思就是“打海上来”,运起来千难万险。想象你今时今日去到金店银楼,指着块宝石说买下来打算磨成粉做颜料,服务员也会面色惨变觉得遇见了大富豪。所以当日欧洲画家用起群青来,极是谨慎,到后来简直不成文规定:画里头,只有高贵纯洁如圣母玛利亚,才用昂贵的群青。所以现在美术史家琢磨玛利亚为啥要穿深蓝色,就是这道理了——其实是由颜料的价格决定的。用不起群青,却又爱蓝色的画家或委托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孔雀石的蓝铜矿制的蓝色,或是指望靛蓝植物里提炼的蓝色可以蒙混过关了。很多年后,群青开始被诸如硅酸铝生产的“法国群青”、“皇家蓝”等慢慢代替,曾经作为群青别称的“法国蓝”,也被纺织工业改头换面,安在了一个极普通的阴影蓝之上了。
工业文明出现之前,制取颜料就是这么让人头大。没有成型机械和满脑子元素列表的化学家,大家只好靠蒙,所在地区的矿石、植物和动物残骸,万一发现了点什么颜色,真是不胜欢喜。蓝色和紫色最难制,因此价格也是最贵。古希腊和罗马,穿紫色袍子的也就是祭司级了。凯撒当年在罗马炫富,穿了身紫色丝绸袍子——紫色已经稀有,还是从亚欧大陆另一端靠丝绸之路运来的丝绸材质,搁到现在,就是有人拿了月球环形山石块做外壳、土星大气层提取的色素做涂料的智能手机,当街显摆了。
众所周知,罗马人跟腓尼基人打了两次布匿战争:两边拿地中海做楚河汉界,以西西里为核心,汉尼拔和西庇阿这对英雄掐了无数年,最后罗马人步步进逼,还是把腓尼基人老家迦太基夷为平地。理由之一,就是腓尼基人只要存在,就会继续靠贸易让罗马人不爽,腓尼基人居然能生产紫色羊毛。他们提取骨螺分泌的黏液、晒干变紫,就是骨螺紫,然后染色。罗马不产骨螺,又不通这技艺,只好干瞪眼。不把他们干掉,抢来紫色,就是不爽。
为了有些颜色,人类特别辛苦。比如胭脂红色,本来欧洲不产这色彩,哥伦布去美洲,发现了仙人掌上寄生的胭脂虫,晒干了可以制出胭脂红来,于是一时胭脂虫成了西班牙人孜孜不倦热爱贩运的宝贝。可惜这玩意不显眼,时不常海盗劫持了西班牙商船,掳掠了金银珠宝后,看着胭脂虫发呆,这玩意干吗使呢?不能吃不能穿,扔进海里去!于是乎西班牙商人吃了亏,海盗也没占着便宜,可怜的是远渡重洋的胭脂虫,就这么葬身大海了。就因为胭脂红这么难得,所以欧洲大陆的天主教主教道袍,外加英国人著名的军装,都定了这个颜色。所谓红衣主教的尊贵,其实是跟胭脂虫如此难得牵连在一起的——就跟圣母玛利亚御用蓝色,是因为群青珍贵,一个道理。
荷兰画家维美尔爱用印度黄,这颜色从他那著名的《倒牛奶的妇人》到《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都一路穿戴着。这颜色很适合表达阳光与阴影,正是荷兰画家的挚爱。然而印度黄的制作,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需要让奶牛吃芒果叶,然后撒尿,其尿液就呈现出了印度黄。这里面有许多问题:首先,芒果叶产自热带,运到欧洲不太方便;其次,你得有一头奶牛;最后,奶牛未必爱吃芒果叶子,尤其天天吃,你可以想象奶牛吃芒果叶子已经很不爽了,再发现人类探头探脑,弓着身子,来找自己的尿,一定会产生“人类真愚蠢呵”之感……
1499年,意大利的西涅雷利先生签了一份别墅壁画合同,条件是:
“所有人物脸及腰部以上躯干须由画家亲自完成,并亲自指导工作(就是指挥助手了),亲自调颜料。”
颜料亲自调,为什么呢?因为15世纪时,雇主只付作品钱,艺术家自己支付颜料和画布。换言之,最后作品里,颜料和画布越抠搜,艺术家利润越大。颜料里又是群青和佛金最昂贵,贵了就容易抠出油水来。艺术家都愿意揽这等活儿,用打折价,买来了颜料后,嫌麻烦,不亲自磨,让徒弟们帮着对付。因为颜料这玩意,第一磨来麻烦,第二有害皮肤,第三有毒——后来的西班牙大宗师戈雅和尽人皆知的凡高,都是铬中毒。许多年后鉴定画作的途径之一,就是看颜料。
17世纪前后,颜料的标准磨制法,是拿些油料,与颜料粉混合,用一方浮石在平整的石磨上磨着,磨到可以立起来,就算过关。显微镜看时,颜料颗粒不均,因为是人手磨的,这就是鉴别画作的重要方式之一。像近代赝品,颜料颗粒均匀,因为都用机器磨制啦。
然而师父和徒弟,磨出的颜料到底不同。颜料好坏,又事关这画能否持久不变、历久弥新,所以雇主们得注明:“画家亲自调颜料!”——没法子,为了钱嘛。至于莫奈那一代印象派画家大规模使用便携颜料,从此可以在荒野船头自由作画的优越条件,文艺复兴时意大利人还没法享受。西涅雷利先生也只好嘟着嘴,亲自咔嚓咔嚓对付颜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