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第2/2页)

  可是,晨昏只能交替,不得互换,世间每诞生一件物事,同时便诞生一道边界,即使我佛,端坐于娑罗双树底下,也有波旬前来,劝他自取灭度。念之于曼殊,无论如何,母亲分散,恋人蹈海,知交零落,只剩下了他,偏偏尘世与佛陀都捕不住他的心,如此,那别人身上少有的,残忍的孩子气,迟早便要发作,变成赌气,赌注就是自己的命。

  干杯的朋友们,还有花丛中的相好,都断然想不出,他们的曼殊,为何会疯魔般迷上了吃?旁的不说,只说吃冰,他一天就要吃上五六斤,直吃到人事不醒,第二天醒过来,还是照旧要吃;只可惜,那时候,没有人破除虚妄,看清他不是迷上了吃,他其实是迷上了死。我常常猜度,在饕餮的日子里,莲花座,须弥山,全都近在眼前,他的心里定然有狠狠的快意:别人吃东西,是要将这一世的人间彻底行过,我吃东西,为什么就不能是为了跟世人说,这样的人世,这样的人间,原本就不值一过?

  我实在是喜欢这个人啊,苏曼殊,一生中的多数时刻,别人看他,酒杯里写诗,美人背上题字;我来看他,却都似在暴风里行舟,刀尖上打坐。一九一八年,他死了,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总归我是记得他了。我也问过自己,你终是记得了他什么,且让我先行劝解:莫管他的修行,莫管他的酒宴,只需记得他的死之欲和生之苦,只需记得人间里存在过这样一场生涯——一个人,像一块天地初分时的石头,他躺在那里,似是抵抗,似是磨洗,万般知识经过了他,无上清凉经过了他,他只当作没看见,只当作没听见,任由它们前去吧,他只做孤零零的一个,他只在雨水和泪水里看见自己。

  即使他死了,墓碑上也该刻下他心底里的话:破禅好,不破禅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