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拉蒙牧师,尤达大师扎克

我们一直聊到天亮。我完全沉浸在这场交谈之中,脑子里如“翻江倒海”。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手边没有一杯可口的咖啡。

我比较倾向于一吐为快,但这不是我喜欢这场对话的原因,而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我对他人生活的兴趣超过了对自己的。有时候,大家会对你倾诉自己的故事,你会想:哦,他承受得太多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对某些人共有的恐惧产生一种本能的排斥。比如有些父母居然会虐待自己的孩子,折磨他们,侵犯他们,甚至把他们卖掉,简直难以理解。这些不幸同时会降临在一些妇女身上,而施暴者则是她们的丈夫。然而,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类似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点儿起伏,虽然时间不是很充裕,但是扎克牧师的表述清晰而有条理,听起来令人信服。另外,他不太喜欢提起自己的过去,我问了他N个问题,好让他能跟我说说知心话,暴露点儿自己的生活。但是他想谈的话题是对他来说更有意义的东西:他的工作和他的现在,还有他身边的那些人。从他的话里,我渐渐明白了“他身边的那些人”是谁——那些不想彻底迷失、彻底堕落的,紧紧围绕着他、依靠着他的人,而扎克牧师正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我渴望了解扎克的一切。毫无疑问,凭直觉,我意识到中间的这个过程比结果重要得多。遗憾的是,那时我还远远没有意识到扎克是我旅程的开端,是我的第一个导师,是第一个在生命的旅程中给我指引方向的人。

小扎克在街上流浪的时候被圣地亚哥的一个未成年人劳工队接收了,那一年他才七岁。两年前,扎克的母亲在又一次受到丈夫的殴打之后不幸从窗户坠落。扎克声称不记得自己的姓氏和家庭住址,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到那个家。他的父亲酗酒成性,生活放荡,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狂,看扎克不顺眼的时候就对他拳打脚踢。对于扎克的失踪,他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后来,扎克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位所谓的父亲是否还在世。

扎克·拉蒙辗转被几个家庭收养。那时的扎克已经长成了一座“小山”,爱打架,爱说谎,习惯了小偷小摸,没受过什么教育,种种的一切对他来说都糟糕极了。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一位六十多岁的孀居老妇人家里。这位老妇人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她不想听眼前这个健壮的少年嘴里的谎话。

“一开始,我并不喜欢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在她家待了几天之后,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兄弟,她居然打了我一个耳光,具体情况我记不清了。我又不能打回去,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同时还是个老人。然后,渐渐地,我明白了,尤其是她儿子回来过圣诞的时候。她收养一个我这样的孩子不是为了多拿点儿退休金,也不是因为她特别喜欢孩子,而是因为……因为她想传承一些东西,除了传承给自己的儿子贝尔纳之外,还想把这些东西传承给其他人。贝尔纳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我想不明白这位老妇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没有抓住这次机会的话,我就完了。”

“然后呢?”

“我并不是特别健谈的人。但是一天早晨,我想那时候我应该是十三岁吧,苏珊阿姨(领养扎克的那位老妇人)对我说:‘我的孩子,你这样一个小顽童,有什么可怕的呢?’简直脑子有问题,我赶紧从她身边走开。我会害怕?我自己能对付一个二十岁的壮汉。还有,也没人愿意冒这个险和我交手。然后,我不再发呆,开始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我注意到我们这座小城里的所有人都非常尊重苏珊阿姨。即便是那些被她粗暴对待的小鬼,也不例外。还有,她并不富有,也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而且,她身材矮小瘦弱。但是,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当她说‘不’的时候,那就是一种坚决的否定,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你可以尖声吵嚷,可以威胁她,但是,她的答案绝不会因此而改变,还是‘不’。这个‘不’,平静,审慎,又带着绝对的权威。我终于明白,在她面前,我才是那个弱者。这个认知让我呆若木鸡。”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问了他什么,话便脱口而出了:

“因为你害怕了?”

他笑了,同时垂下了目光。他的心绪平复了下来,我能感觉得到。

“哦,我害怕一切,我终于承认了这一点。从别人那儿拿走一个面包,或者是给别人一个,我都没有害怕,但是,如果我无偿地分发面包,那一定是出于内心的恐惧。而这样的行为本身,也恰恰说明我是在掩饰内心的恐惧。但是我明白苏珊阿姨无所畏惧。她把这种强大和勇敢传承给了她的儿子贝尔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时候,我觉得他简直就像一个外星人。”

“你总能碰到他吗?我是说贝尔纳。”

“我是真想常常见到他。他是我的兄弟,甚至比有些亲兄弟还亲。也许你不相信,但我们确实有着同样的灵魂,尤其是在苏珊阿姨去世之后。”

对神学,我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和扎克说这个,还是他的生活经历比较吸引人。也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觉得我们的际遇相似吧。

“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周,我一直在想这些。最后,我决定自欺欺人。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小混混,成为老大也就可以了,成了老大才能安静地享受生活,还是这么想比较简单。然而,我已经是我们那片儿的老大了,而我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安静生活。然而,战争的始作俑者却是我自己。我自己不断地制造事端,不断地把自己逼入糟糕的境地。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我就变成了这样。我不信任任何人,我厌烦他们,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会背叛我,让我失望,让我难过。”

“这肯定是你父亲的原因。”我已经陷入了精神分析模式。

“也许吧,那又怎么样?因为我是傻瓜的儿子,我就会毁掉自己的生活和身边人的生活吗?显然,十三岁的我不是这么想的。再说,不是我把自己搞成那样子的,是苏珊阿姨那些话把我逼的。”

“她直言不讳。”我笑着说。

“对,她从来都是这样。一天晚上,她在门廊下抽烟,我站到她面前,像一只顽固的小公鸡。我问她:‘你会抛弃我吗?’她回答说:‘不会。你是自己要抛弃自己。’‘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回答。‘扎克,你怕自己拖垮我的生活,怕我的生活垮了之后,我不得不把你送回福利院。之后,你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因为是你造就了这种局面。你可以认为自己是对的,但是,孩子,后面还会有接踵而来的可怕的事儿。一件接一件,你的一生都会是这样。’听了她的话,我几乎要崩溃了,我不想承认她说的这一切。我大吼,表情狰狞:‘因为你从来不会害怕,是吧?’‘不会。我为什么要害怕?我没有理由害怕,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有什么事情降临到我头上,我能坦然地去面对它。脑子里一旦有了恐惧,扎克,它就会伴随你一生。你不能顶天立地地大步向前,你只能趴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爬,像一只卑微的小虫子。作为一个人,绝对不能懦弱地去爬,即使自己已经跌入尘埃,也绝对不能。卑微地爬,会让自己成为一个悲剧,而一个悲剧人物,通常会给他人带来不幸,这是最不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