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再次醒来时,正躺在沙发上。手底下的布料感觉粗粗的,很奇怪。我花了半晌才明白,身上盖的不是毯子而是毛巾。我躺着不动,缓缓评估情势。我身子很暖,脑袋隐隐抽痛。内脏剧烈刺痛着,以固定的节奏搏动,就像血液在流动。我张开嘴,听到肉和牙龈分开的声响,就像橘子瓣被撕开。我穿着黄色睡衣。

我听到搅动、碰撞的声响,是我身体外头的声音,最后才听出声音来自洗烘两用机。我慢慢睁开一眼——粘得张不开,看到客厅没变,青蛙厚圆坐垫回瞪着我。我活着吗?希望如此,不过只是因为如果死后会到这种鬼地方,我立刻就提出上诉。沙发前方的矮桌上有一大杯伏特加,就在我旁边。我伸出手,手抖得非常厉害,好不容易才把酒杯拿起来并举到嘴边,没洒出多少。我大口灌下快一半的时候,才意识到里头装的其实是水。我干呕,感觉水在胃里咕噜翻腾。又是个坏预兆——某人或某物把伏特加变成水了,我可不喜欢这种奇迹。

我再次躺下,听到其他声音,是脚步声。有人在哼歌,是个男的,谁在我的厨房?声音这么容易就传出来,让我很惊讶。我总是独自在这里,不习惯听到别人在我家里活动的声音。我又多喝了点水,呛了起来,开始猛咳,最后是吐不出东西的干呕。一两分钟后,有人试探地敲了敲客厅门,一张脸探了进来——原来是雷蒙。

我真想死——这一次,除了真正想死之外,也有比喻的意思。我暗想,几乎带点兴味,噢,真是的,一个人到底要绝望到什么地步,要在多少层面上巴望自己可以一死了之,最后才真正死得成?

雷蒙对我露出哀伤的笑容,用很轻的声音说话。

“你还好吗,艾莉诺?”他说。

“出了什么事?”我问他,“你为什么在我家?”

他走进来,站在我脚边。

“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我闭上眼睛,这两个句子都没回答我的问题,也不是我想听的。

“饿了吗?”他柔声说。我想了想,我的身体感觉不对,非常不对劲。也许部分原因和饥饿有关?我不知道,所以只是耸耸肩。

他一脸高兴。“那我帮你弄点汤。”他说。我闭着眼睛往后躺下。

“不要小扁豆。”我说。

几分钟过后,他回来了。我慢腾腾地,非常缓慢地坐了起来,用毛巾继续裹住自己。他用马克杯热了点西红柿汤,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汤匙呢?”我说。

他没回答,只是到厨房拿了汤匙回来。我以右手握住,抖得很厉害,试着啜饮一些,但抖到毛巾都溅到了汤,我这才意识到我不可能将马克杯里的汤汁送到嘴里。

“唉,我想你最好喝完。”他柔声说,我点点头。

他坐在扶手椅上看着我小口地喝汤,没人说话。我一喝完,放下马克杯,体内感觉到汤的暖意,血管里有了糖及盐分。壁炉上面的金刚战士时钟,嘀嗒声大到出奇。我把水喝完之后,他一声不吭就主动添满。

“谢谢。”他回来把水递给我的时候,我说。

他一语不发,站起来离开房间。洗烘两用机的声音停了,我听到机门咔嗒打开,更多的脚步声。他又进来,朝我走来,伸出手。

“来吧。”他说。

我试着自己站起来,可是做不到。我不得不倚在他身上,让他搂住我的腰,撑着我走过走廊。卧室门开着,床铺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床单。他让我坐下,接着抬起我的腿,帮我钻进床罩底下,床铺的味道好新鲜——温暖、干净,像是小鸟的窝巢。

“现在休息一下吧。”他轻声说,拉上窗帘,熄掉灯光。睡眠像重锤落下,来得突然。

我肯定睡了至少半天,最后终于醒来,伸手去拿放在床畔的水杯,大口灌下水。我身体的里里外外都需要水,所以我小心踩着不确定的步伐,走到浴室,站在淋浴头下面。肥皂的气味好似花园,我洗掉所有的污秽,所有外在的污渍,走出浴室时浑身粉红、干净又暖和。我轻手擦干自己,动作放得很轻,害怕会扯破自己的肌肤,然后换上干净衣物,我从没穿过这么柔软干净的衣服。

厨房地板闪闪发亮,所有的酒瓶全数清除,料理台擦得一干二净。其中一张椅子上放着一叠折好的衣物。整张桌子空无一物,除了我唯一拥有的花瓶,里头插满了黄郁金香,上面放着一张短笺:

冰箱里有些吃的,尽量喝水,越多越好。起床以后打电话给我

雷X

下面潦草地写着他的电话号码。我坐下来盯着那个号码,然后再看看灿烂如阳光的花朵,以前不曾有人买花送我。我不大喜欢郁金香,但他不会知道。我哭了起来,剧烈颤抖地啜泣着,像一只动物一样哭号,感觉永远都停不下来,我就是无法停下。最后,纯粹因为体力透支,我静了下来,将额头靠在桌上。

我意识到,我的人生出了差错,而且是非常、非常严重的差错,我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问题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纠正。妈妈的方式不对,我很清楚,可是没人教过我怎样正确过生活,虽然过去多年我已经尽了全力,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让状况更上一层楼,我解不开自己这个谜题。

我泡了些茶,热好雷蒙留在冰箱里的冷冻食品,我发现我的确很饿。餐后,我洗好杯子及叉子,堆在他留着沥干的干净餐具旁边。我走进客厅,拿起电话,电话才响第二声他就接起了。

“艾莉诺——感谢老天。”他说,顿了一下,“你觉得怎样?”

“哈啰,雷蒙。”我说。

“你还好吗?”他又问一次,听起来很紧张。

“还好,谢谢。”我说。我知道这样回答才对。

“还好?要命!你也帮帮忙啊,艾莉诺!”他说,“我一小时内过去,可以吗?”

“雷蒙,真的不需要。”我平静地说,“我吃了点东西——”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不敢冒险猜测是晚餐或中餐,“还冲了澡,我要读点书,然后早早休息。”

“我一个小时内过去。”他又说,语气坚定,然后挂上电话。

我应门的时候,他正拿着一瓶汽水及一袋哈瑞宝软糖,我勉强挤出笑容。

“进来吧。”我说。

我纳闷儿他上次是怎么进来的,我没有印象替他开过门。我当时的状态如何?有没有对他说过什么话?我觉得心开始怦怦直跳,忐忑紧张。我对他骂了脏话吗?我裸着身子吗?我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我觉得汽水瓶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滚了滚。他捡起来,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肘,带着我走到厨房。他让我坐在桌子边,自己盛水去煮。他强占我的空间,我应该觉得相当不满,但我却因为受到照顾而如释重负,大大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