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预选 喜悦之岛(第4/6页)
原来是这么回事。
马赛尔盯着舞台上的亚夜。
坐在那里的,仍是那个浮现出晴朗笑容的少女。
原来是这么回事。怎么了?——我怎么在哭?
她明明弹奏得那么开心,那么轻快。
接着,眼前浮现了在比赛中再次遇到的她。
电梯前惊讶的脸。
睁大眼睛,张开嘴巴叫“小马”的时候的脸。
有些不安的脸,无助的脸,看人的时候的眼神,安心地笑着的脸。
把她介绍给纳撒尼尔·席尔伯格时,老师吃惊的脸也浮现在眼前。
他知道,当时老师肯定忍住没有吐槽。这可不是爱上自己对手的时候,没工夫去为女人神魂颠倒。他脸上写得明明白白。但是,马赛尔很清楚老师身边的女人是谁。是他的前妻,现在两人还藕断丝连,当着她的面,他说不出口。
马赛尔对自己老师的观察和理解超过席尔伯格的想象。
老师,也许我会输给她。不,她已经超越分胜负的阶段了,更何况,还有一个风间尘。
马赛尔不知何时对着脑中的老师倾诉起来。
老师告诉我要去赢,要拿第一名——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对手是他们,我能怎么办呢?
老师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马赛尔一边呼唤着老师,一边发觉,这似乎也是为了忍住自己的眼泪。
啊,自己变得多愁善感了。
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马赛尔悄悄擦了擦眼睛。
新事曲已经轻快地结束了,亚夜还是没有站起来。她闭着眼睛,嘴角浮现出微笑,静静坐着。
当然,观众也跟她一样。
静寂,她的世界没有被破坏。
新事曲竟然会如此令人想哭,真是想不到。
马赛尔在内心吐槽。
接下来应该是更催泪的曲子,这场独奏的重头戏,重量级的勃拉姆斯《第三钢琴奏鸣曲》。
马赛尔苦笑着看见亚夜抬起手指,准备弹奏勃拉姆斯的第一个和音,视线忽然模糊了。
他当然知道原因。但是,还没开始弹自己就哭起来,接下来的半小时怎么办?他已经完全无可想象了。
勃拉姆斯的钢琴曲,集中在他作为作曲家的一生的开头和最后。
特别是独奏曲,大多是在他的早年生涯中创作的。
《f小调 第三钢琴奏鸣曲》,勃拉姆斯写于他二十岁时,也是他最后的钢琴奏鸣曲。
虽说是二十岁时的作品,但后来的听众一听到“勃拉姆斯”时所联想到的特色,已经完全表露无余。音符的厚重,曲子结构的宏大,引人注目的浪漫气息。
作为一个作曲家,一生避开钢琴奏鸣曲,在音乐生涯的最初也是最后创作的这首曲子,也是拿得出手的出色代表作。
演奏者荣传亚夜,和勃拉姆斯创作这首曲子时的年龄一样,也是二十岁。
但是,勃拉姆斯那个时代的二十岁,和现代的二十岁,在经验和状态上完全不一样。现在的二十岁,跟那个时代相比,就像幼儿一样。
所以,就算是神童和天才,只有勃拉姆斯,没有成熟的人生体验是无法演奏的。
只有勃拉姆斯。
纳撒尼尔·席尔伯格不得不承认,自己必须撤回这条意见了。
荣传亚夜开始弹奏肖邦的《第一叙事曲》,他已经有了这种预感。
不知不觉中,他不再是一个评审,而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观众。听了她的勃拉姆斯,他才确定自己应该撤回那条断定。
天才少女的复出剧。
当然,他知道她以前的故事。
但是,眼前的她并不是那样——也许,在她没有开展演奏活动的时候,潜意识中也在持续进化。不过,自从登上比赛舞台,她的进化真是超乎想象——每一曲,每一天都在进化,就像目击了她对自己音乐的信仰越来越深。
她的手指下发出的每一个音都饱含深意。曲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呼吸,同时她又是一个匿名的存在,存在于音乐的本质之中。
真的,音乐真是不可思议——他再次想到。
在那里演奏的,是一个小小的个体,从她指间生出刹那间就会消失的音符。然而,那里同时存在着近乎永远的东西。
生而有限的动物,却创造出了永远,多么令人惊异。
让人不由得感到,我们通过当下才有的、梦幻一般的一次性的音乐,接触到了永恒。
只有真正的演奏家,才能让我们产生这种感觉,现在自己眼前的,毫无疑问就是真正的演奏家。
荣传亚夜静静地闭上眼睛,久久等待。
观众也一样。没有人拍手。
接着,她又开始弹了。
曲子的开头部分,旋律生动活泼。
这首曲子的开头充满戏剧性,很容易陷入太过夸张的陷阱。
不过,这样的担心当然是杞人忧天。
从最开始的音符开始,观众都相信,她的音乐中充满了真实。观众席上充满了安心和期待,大家都觉得,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人生交托给这个演奏家。
啊,我们可以把自己交托给这个音乐家了。
把我们的情思交给琴声吧。
她是如此强大,让我们都放下心来。
她替我们发出声音——她开始淡淡又不失庄重地诉说我们的人生故事。
我们想要对谁倾诉却又说不出口的那些故事,默默封锁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隐约感觉到,却未形成语言的那些心事——
她肃穆而又准确地诉说着我们的心事。她声音不大,像巫女一样一边抹去我们的存在,一边诚实地继续讲述着。
进入第二乐章,静静的讲述仍在继续。
波澜不惊地讲述着无数人的人生。
观众盯着舞台上的她,一面听着她的演奏,一面看到了自己,自己的人生,以前的轨迹,都出现在舞台上。
有人也看到了荣传亚夜自己的人生吧。
纳撒尼尔就看到了她的人生,就像电影在上映——跟随她身后拍摄的纪录片胶片,和她演奏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作为神童开始了早熟的人生,周围的惊叹、狂热、期待。忙到飞起来的每一天,旅途中的生活。
家人的死和挫折。迎面而来的诽谤和中伤。整个世界都与自己为敌。
长久的沉默。
从第一线退下来,开始“普通”的人生的安心和迷惑。
她得到安宁了吗?还是品尝了幻灭?
人生过早进入了疲倦期吧,是不是面对他人已经萎缩了呢?
比其他人更早见过了天堂和地狱,不再信任他人,感觉自己内心一片空虚,对吧?
也许,以上一切,她都经历过。
但是,她再次回来了。从她身体中,再次溢出了某些东西。
一开始是小小的潺潺的无心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