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The Enchanted April

《迷人的四月》

Dracula

《德拉库拉》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梦的解析》

他梦见他醒着。

他在书舫上,然而周遭的事物不停变幻。转轮粉碎,窗户起雾,方向舵失灵。空气浓厚,好像他正在米布丁里穿行。佩尔杜在航道的迷宫里再次迷路。船咯吱作响,然后四分五裂。

曼侬站在他身旁。

“可是你已经死了。”他呻吟。

“我真的死了吗?”她问,“太遗憾了。”

船身裂开,他跌入水中。

“曼侬!”他尖叫。他奋力与激流搏斗,在黑色河水的漩涡中挣扎,而她在观望。她看着他,并没有伸出手来,只是看着他被淹没。

他往下沉,往下沉。

但是他并没有醒来。

他从容不迫地吸气、呼气——继续吸气、呼气。

我能在水下呼吸!

然后他触到河底。

就在那一刻,佩尔杜醒来了。他侧躺着,睁开眼看见一圈光环在林德格伦橘白色的猫毛上跃动。猫咪慵懒地躺在他的脚边。它站起来,伸展肢体,发出咕噜声,慢慢爬到让的脸旁,用胡须轻挠他。“怎么样?”它的表情像是在说,“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它的咕噜声如远处船只引擎的嗡鸣声一样轻柔。

他记得孩提时有一次也是这样带着焦虑和惊愕醒来,那是他第一次梦见飞翔。他从屋顶跃下,展开双臂翱翔,飞到一座城堡的庭院。于是他明白了:如果想飞,你首先得跳下去。

他爬上甲板。白色的迷雾飘浮,如蜘蛛网笼罩着河面,蒸汽从附近的草地飘升。光线还很弱,白昼刚刚降临。他尽情欣赏着广袤的天空和四周丰富的色彩,迷雾是白色的、轮廓是灰色的,还有淡淡的粉色和带着奶白的橙色。

如梦似睡的宁谧笼罩着港口中的船只。“芭露号”上万物静谧。

让·佩尔杜悄悄溜下甲板去找马克斯。作家睡在书舫上“如何为人”分区中的一把阅读躺椅上,周围都是书,其中一本书是离婚治疗师索菲·玛瑟琳写的,她是每周五都光顾书舫的医师艾力克·兰森的同事。索菲对两性关系问题的建议是,夫妻每结婚一年就默哀一个月;朋友决裂时,则为每一年的友情哀悼两个月;而对于那些永远离开我们的人——逝者——“默哀一生,因为我们对离去的挚爱之人的爱永无止息。我们思念他们,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马克斯蜷缩着酣睡,如同一个孩子,膝盖缩在胸前,撅起嘴巴似带惊讶,他旁边放着萨纳里的《南方之光》。佩尔杜捡起这本薄薄的书。马克斯用铅笔在某些句子下画了线,并在空白处草草写下一些问题。他是把这本书当作必读书来读的。

阅读——一段无尽的旅程;一段漫长的、的的确确不会结束的旅程,会把人变得更温和、更有爱、更宽容。马克斯已然踏上那段旅程。每读一本书,他都会更了解世界、事物和人。

佩尔杜匆匆翻阅这本书,他也一直很喜爱这一段:“爱是一栋房子,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应该被使用——没有什么是应该封存或‘多余’的。只有当我们全然栖息于此,不回避任何一处房间和房门,我们才真正活着。争吵和彼此温柔的抚摩一样重要,紧紧拥抱和推开对方也一样重要,我们必须完全使用‘爱’的每一间屋子。若非如此,鬼魂和谣言将盛行其中。被忽视的房间和房子会变得邪恶而危险……”

爱是否曾因为我拒绝打开那扇房门而怨恨我……究竟要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为曼侬建一个神龛?和她道别?要做什么?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让·佩尔杜把书放回熟睡的马克斯身旁。过了一会儿,他把马克斯额上的头发拨开。

然后他悄悄地拾起几本书。把这些书当成货币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因为他知道它们真正的价值。一个卖书人绝不会忘记,在浩瀚的历史中,书籍是新近才出现的表达工具,足以改变世界,推翻暴君。

无论何时,每当佩尔杜看见一本书,他不会只看到其中的故事情节、封底标价或将之视为灵魂万用药;他从书纸的羽翼中看见自由。

早上他从安可、爱达和科琳娜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蜿蜒、空旷而狭窄的小路骑到最近的村庄,沿途经过田野、围场和牧场。

在教堂广场上的面包房里,面包师的女儿正把法棍面包和牛角面包从烤炉里拿出来,她兴高采烈,双颊红润。

她看起来相当自得其乐:在一间小小的面包房中,看着夏天来来往往的乘船人,以及四季往来的农夫、酿酒师、商人、屠夫,还有从勃艮第、阿登高地、香槟区来这里逃离都市生活的人。这里不时组织磨坊舞会、丰收节、厨艺大赛以及当地历史学社的活动。这一带遍布棚屋和马厩改建的房子,对于住在其中的艺术家来说,是个洗涤衣物的地方——这就是在满天繁星和夏日红月之下的宁静乡村生活。

这样的生活能够带给人充实的满足吗?

佩尔杜长叹一口气,走进了这家老式面包房。他别无选择,只能给出惯用的提议。

“早上好,小姐[1]。抱歉问一下,你喜欢读书吗?”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她“卖给”他一份报纸、一些邮票和几张圣玛梅斯码头的明信片,还有一些法棍面包和牛角面包,代价是一本书——《迷人的四月》[2],讲的是四位英国女子逃离故国,最终抵达一处意大利乐土的故事。

“这刚好够本。”她天真地向他保证。然后她打开书,把它举到鼻尖,深深地嗅着书页。放下书时,她脸上闪耀着满足的光芒。

“我觉得它闻起来像可丽饼,”她把书放进围裙兜里,“我爸爸说读书会让人放肆。”她歉意地微笑。

让在教堂的喷泉旁坐下,大口吃下一只温暖的牛角面包,它散发着腾腾热气,柔软金黄的面包芯如此香气袭人。他慢慢吃着,看着村庄苏醒。

读书让人放肆。哦,是的,不知名的父亲,的确是这样。

佩尔杜给凯瑟琳写了张用词谨慎的明信片。他完全明白,罗莎丽特夫人会偷看信件,于是转而决定把它写给所有人。

亲爱的凯瑟琳,亲爱的罗莎丽特夫人(又换新发型了吗?太棒了!咖啡色的?),我尊敬的博美夫人和27号楼的所有住户: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下单买书请去伏尔泰书店。我并非遗弃或遗忘了你们,但是有一些还未写完的章节,我必须先行阅读……把它们读完。我将远行,去驯服我旧日的梦魇。

J.P[3]

是否写得太空泛,不够炫目?

他的思绪翻涌,越过田野河流回到巴黎,回到凯瑟琳的笑声和她愉悦的呻吟声中。情感洪流席卷而来,他努力想确认自己汹涌渴望的源头——渴望被触碰,渴望身体接触,渴望一条床单下的赤裸和温暖;渴望友谊,渴望一个家,一个他可以停留、得到满足的地方。这些渴望源自曼侬吗?或是凯瑟琳?她们两人在他的思绪中交织,他为此感到羞愧。但是,和凯瑟琳相处给了他这么大的帮助,他是否应该克制自己?这是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