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The Man Without Qualities

《没有个性的人》

卢万运河平缓地流过四周的乡野,牵引道上不时出现全神贯注的骑车人、打瞌睡的垂钓者和孤独的慢跑者。健壮的夏洛莱白牛在牧场上吃草,丰茂的林地与开满向日葵的田野彼此交错。有时开着轿车经过的人会向他们鸣笛致意。他们经过的小村落中有很好的停泊点,大部分都免费,以吸引船舶停靠,在当地的店铺消费。

接着景致有了变化,运河的水位升高,他们可以俯瞰两岸居民的花园。

他们到达遍布渔场的香槟区时,马克斯已经能像个老手一样熟练地操作船闸了。越来越多的支流从运河分流入湖泊,鸥鸟尖叫着从芦苇和灯芯草丛中飞起,好奇地盘旋在水上“水上文学药房”的上空。

“下一个主要的停泊点在哪儿?”佩尔杜问。

“蒙塔基。运河从那座城的中心穿过。”马克斯翻阅着游艇指南,“那是一座花城,是果仁巧克力的发源地。我们应该找家当地银行,我好想买一块巧克力吃。”

我也想买洗衣粉和一件干净的衬衫。

马克斯用洗手液洗了他们的衬衫,现在两人闻起来都有一种玫瑰干花的香味。

佩尔杜忽然想起一件事。“蒙塔基?我们应该先去拜访奥尔森。”

“奥尔森?那个P.D.奥尔森?你也认识他?”“认识”就言过其实了。当佩尔杜还是个年轻的书商时,就有传言说帕·大卫·奥尔森极有可能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同期竞争者有菲利普·罗斯[1]和爱丽丝·门罗[2]。

他现在多大年纪了?有82岁?他30年前移居法国。对这位维京人的后裔来说,法兰西这个泱泱大国显然比他的美国旧居更有吸引力。

“一个国家,没有千年历史可回溯,没有神话,没有迷信,没有集体记忆、价值观或羞耻感,一无所有;除了伪基督教武士道德、变种小麦、是非不分地游说武力,以及猖獗的性别种族主义。”这是他离开美国时在《纽约时报》上发表的文字。

然而,最有趣的一点是,奥尔森很有可能是《南方之光》真正的作者,佩尔杜列出了11个可能使用“萨纳里”为化名的人,而他就是其一。奥尔森住在运河畔的一个小村庄瑟普瓦,正好在蒙塔基城中运河的这一侧。

“那我们怎么做?按他的门铃说:‘嗨,P.D老兄,《南方之光》是不是你写的?’”

“就是这样,不然呢?”

马克斯鼓起腮帮。“好吧,正常人会先写封邮件。”他说。

让·佩尔杜尽力忍住,才没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像“以前我们上学放学都得爬坡,但世道仍比现在要好”。

瑟普瓦的草坪上放了两个大铁圈,权当港口,他们把“水上文学药房”的缆绳拴紧。

很快,滨河青年旅社的主人——一个颈上有红色包块、晒得黝黑的男人为他们指路,奥尔森就住在教区长以前的老房子里。

他们敲门,开门的女人像是直接从彼得·勃鲁盖尔[3]的画中走出来的。平坦的脸庞,头发像是纺锤上的粗糙亚麻,灰色罩衫上面露出了白色的蕾丝领子。她既没说“你好”也没说“有什么事吗”,甚至没说“我们不买推销员的东西”;她只是打开门,静候着——磐石般坚硬的静默。

“午安,夫人,我们想见奥尔森先生。”佩尔杜停顿了一下,开了口。

“他不知道我们要来。”马克斯补充道。

“我们从巴黎乘船来。很不幸,我们没有手机。”

“也没有钱。”

佩尔杜用手肘戳了马克斯一下:“但我们不是为这个来的。”

“他在家吗?”

“我是个书商,我们曾在书展上见过一次。那是1985年,在法兰克福。”

“我是个解梦人,也是个作家,我叫马克斯·佐丹。很高兴认识您。您会不会正好有昨天剩下的砂锅菜?我们的船上只剩一罐白豆和一些伟嘉猫粮了。”

“随你们的便吧,绅士们,但是再怎么哀求她也不会谅解你们,或者给你们砂锅菜的,”他们听见一个声音说,“自从玛格丽特的未婚夫从教堂钟楼上跳下后,她就聋了。她想救他,自己却被卡在了午间鸣响的大钟里。她只能读她认识的人的唇语。该死的教堂!总是把不幸压在还没失去希望的人身上。”

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美国批判者:P.D.奥尔森,一个矮小的维京人,身穿一条粗布长裤、一件无领衬衫和一件条纹马甲。

“奥尔森先生,非常抱歉这样唐突造访,但是我们有一个很紧急的问题,我们——”

“是的,是的,当然,在巴黎所有的事都很紧急,但这里不一样,先生们。在这里,时间裁剪自己的布匹;在这里,人类的敌人会无功而返。让我们先喝杯酒认识一下吧。”他邀请两位到访者入内。

“人类的敌人?”马克斯压低声音说,显然很担心他们可能碰到了一个疯子。

奥尔森从衣帽架上拿了顶帽子,佩尔杜和马克斯跟在他两边,大步向一家售卖香烟的酒吧走去,马克斯尝试与奥尔森交谈:“人们都认为您是个传奇。”

“别叫我传奇,年轻人,这让我听起来像具尸体。”

马克斯不再说话,佩尔杜也决定效法他。

奥尔森带着他们穿过村庄,从步态可以看出他之前中风过。他说:“看哪!这里的人几个世纪以来一直为他们的故乡奋斗!看那儿——你们看见他们是怎样种树、怎样给屋顶上瓦了吗?看看大马路是怎样避开了村子。所有这些都是几个世纪以来形成的眼光长远的发展策略,这里没人只考虑现在。”

他和一个开着雷诺汽车哐当驶过的男人打招呼,男人的汽车后座上是一头山羊。

“在这里,人们为将来工作和思考,为后代考虑,而他们的子嗣也是一样。相反,如果一代人只为自己考虑,全然不顾下一代,只想着现在要改变一切,就是毁灭这片土地的唯一方式。”

他们进了酒吧,里面悬挂的电视正在播放赛马,奥尔森为他们一人点了一小杯红酒。

“穷乡僻壤,打个小赌,小醉一下,夫复何求?”他高兴地说。

“嗯,无论如何,我们有个问题——”马克斯开口道。

“放松点儿,孩子,”奥尔森说,“你闻起来像干玫瑰,这副耳罩让你看起来像个电台主播。不过我认识你——你写了些东西,有关危险的真相。这是个不坏的开始。”他和马克斯碰杯。

马克斯的脸上洋溢着自豪,佩尔杜感到一阵忌妒。

“你呢?你就是那个文学药剂师?”奥尔森转身对他说,“你把我的书开成了治什么病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