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说得中听一点,罗讷河还真是一个梦魇。”马克斯指着核电站说。自索恩河在里昂附近与罗讷河汇流后,这是他们经过的第17座核电站了。快中子反应堆、葡萄园与高速公路交替出现。库尼奥已经放弃了钓鱼的念头。
他们在屈斯里和其中的文学地下墓穴又多逛了三天。现在即将抵达普罗旺斯,他们认出奥林奇附近那些白垩山丘,如同一扇通往南法的大门般矗立着。
时值盛夏,天空变幻无穷,水天相映,地中海的天空开始呈现深蓝色的光辉。
“好像千层派,一层又一层的蓝色,蓝色糕点的大地。”马克斯喃喃自语。
他发掘出一种有趣的嗜好:组合文字和意象,和语词玩捉人游戏。
偶尔马克斯玩文字游戏玩糊涂了,萨米就得意地哈哈大笑,佩尔杜觉得,她的笑声好像飞翔鹤鸟的鸣叫。
库尼奥显然对萨米神魂颠倒,尽管萨米还未接受他,她希望佩尔杜先解开困扰着他的谜题。
她常常坐在驾驶舱跟佩尔杜玩“是或不是或不知道”的游戏。
“萨纳里有小孩吗?”
“没有。”
“有个老公?”
“没有。”
“两个?”
她的笑声像一整群鹤在鸣叫。
“她写过第二本书吗?”
“没有——”萨米拉长声调说,“可惜没有。”
“她写《南方之光》的时候快乐吗?”
漫长的沉默。
佩尔杜让沿途风景飘过,而萨米在思索她的回答。
经过奥林奇后,他们很快驶过了教皇新堡,正好能赶上到阿维尼翁吃晚餐。佩尔杜可以在古老的教皇城租车,一个小时内就能抵达吕贝龙的博尼约村。
真是太快了,他心想,我该不该——借用马克斯的话,按下卢克的门铃说:“嗨,博塞特,老酿酒师,我曾是你老婆的情人。”
“介乎是与不是之间。”萨米回答,“这个问题很难,我们通常不会一连好几天高枕无忧地耽溺于自己的幸福之中,像烤牛肉完全浸泡在肉汁中一般,对吗?幸福转瞬即逝,你曾经一次性地发自内心快活过多久?”
佩尔杜想了想。
“大约四个小时。那次我驾车从巴黎到玛赞,想去见心上人。我们约在一个叫‘世纪’的小旅馆中见面,旅馆就在教堂对面。我当时很快乐,一路上都很快乐。我唱着歌,想象着她的每一寸身体,把歌唱给她的身体听。”
“四个小时?真是浪漫得不可救药。”
“是啊,在那四个小时里,我比接下来的四天还要快乐。不过回想起来,那四天也过得很开心。”佩尔杜嗓音颤抖,“是不是只有当我们回想过去,才能确定当时是否快乐?难道我们快乐的时候毫无知觉?还是要事隔很久,我们才会发现当时是快乐的?”
萨米叹了口气:“这的确很蠢。”
佩尔杜一面思索后知后觉的幸福,一面快速安全地沿着罗讷河行驶。这一段河道让人联想到那些很重要的海路航线,岸边没有人挥手叫他们过去卖书。船闸是全自动的,一次能通过几十艘船。他们慵懒的运河岁月彻底结束了。
越靠近曼侬的故乡,与曼侬共处的时光越是占据了让的思绪。曾经触碰她的那种感觉挥之不去。
萨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脑中思索的话大声说了出来:“肉体之爱真让人惊艳,不是吗?相比大脑记住某人说过的话,我们的身体更容易记住触摸某人的感受。”她吹着小臂上的绒毛,“我对我爸爸的记忆主要来自他的身体:他的味道、他走路的样子、将头靠在他肩膀或将手放在他手里的感觉。他经常喊我‘我的小莎莎’,关于他的声音,我所记得的唯一一点就是他这样喊我时的样子。我想念他身体的温暖,我仍然很生气他再也不会来接我的电话了,尽管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老天,这真让我受不了!但我最想念他的身体,他以前老是坐在那张扶手椅上,现在那里只剩下空气,可恶的、空洞的空气。”
佩尔杜点点头。“问题是,很多很多人——大部分都是女人,认为自己必须要有完美的身体才能够得到爱。但其实能否得到爱只取决于爱人——与被爱的能力。”他补充道。
“啊,让,请把这个道理告诉全世界。”萨米哈哈大笑,把船上的扩音器递给他。“只有去爱,才会被爱,这是另一条我们好像老是忘记的真理。你有没有注意到,多数人宁愿被爱,为此什么都愿意做?减肥,拚命赚钱,穿猩红色内衣。如果他们也花同样的力气去爱人就好了。哈里路亚,那时世界将十分美好,再没有收腹紧身裤了。”
让跟着她一起大笑起来。他想起了凯瑟琳,他们在一起时,两人都太敏感脆弱、容易受伤,他们太渴望被爱,却并不具备去爱的力量和勇气。去爱别人需要巨大的勇气、极少的期待。是否有一天他也能够再次好好去爱呢?
凯瑟琳到底有没有读我的明信片?
萨米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听得进每一件事,然后又回放给他听。萨米告诉他,她曾在瑞士麦希瑙当过老师,在苏黎世当过睡眠研究员,在大西洋上的风力发电厂当过技术绘图员,还曾在沃克吕兹养过山羊,做过奶酪。
她天生有个缺点:不会说谎。要么什么都不说,要么拒绝回答,但没法故意说谎。
“想象一下那在今时今日会是怎样的情形。”她说,“小时候,不会说谎给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每个人都认为我是个难搞的小淘气,拿粗鲁当有趣。高级餐厅的服务生问:‘饭菜合你的口味吗?’我会回答:‘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去参加同学的生日派对后,他妈妈问:‘小萨米,你玩得开心吗?’我真的很想挤出一句‘开心’,但说出来的却是:‘不开心,烦死了,你喝了好多红酒,口气好臭!’”
佩尔杜轻声笑了,心想,多么神奇,小时候我们跟自己的禀性如此贴近,而越是努力想要被爱,就离最初的自我漂得越远。
“13岁时,我从树上摔下来,医生把我送进扫描仪拍片子,他们发现了一件事,原来我的大脑里没有制造谎言的组织。我写不出那种纯属虚构的寓言故事——除非我真能遇上一只独角兽。我只能谈亲身经历,如果要我谈对炸薯条的看法,那我就得跟着土豆一起下锅,我就是这种人。”
就在这时,库尼奥为他们送上了自制薫衣草冰激凌,味道浓郁,又带点花香。
没有说谎天赋的女人看着那不勒斯人走远。
“他又矮又胖,客观来说,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心动的小伙子。但他聪明、强壮,为了一生至爱,他可以去做任何事。我觉得他会是我吻过的最英俊的男人。”萨米说,“很奇怪,像他那样优秀、善良的好人却不会得到更多的爱。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表让别人忽视了他们的品格,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灵魂、他们的本性、他们的原则中是如何充溢着爱与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