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迈克舅舅提出带我去看那棵树,妈妈嘱咐我带件外套。
就在我满衣柜翻找外套的时候,迈克舅舅和妈妈谈了一会儿,接着又去隔壁找克莱顿先生。我下楼和他一起上车时,他才把谈话的内容告诉我。迈克舅舅对我说,他和克莱顿先生谈了我看见那棵巨树的事。克莱顿先生告诉他,人们都叫它鹰树,因为曾经有一对秃鹰在那树顶的凹洞里筑巢,一住就是好多年。
现在,我知道那棵树的非正式名字了:鹰树。迈克舅舅告诉我之后,我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可我虽然知道了它的非正式名字,却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树种。
迈克舅舅开一辆很大的卡车,颜色就像白榆树的树皮,也就是浅灰色。我知道白榆树的树皮长什么样,尽管美洲白榆树5多数已死于病害。
这辆灰色的卡车有四扇窗户,其中一扇摇到最后八分之一英寸就会卡住,与窗框形成一个窄窄的缝隙。这导致卡车一开起来,右后座的窗户就会发出又尖又细的呼啸声。我不得不捂住耳朵,否则那声音就会像锯子一样刺穿我的脑袋。不过,有时候迈克舅舅会记起这回事,打开另一扇窗,那声音就不见了。有时,我一捂住耳朵,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要是他正好没看见我捂耳朵,那扇窗就会一直开着,我只好全程忍受那刺穿脑袋的噪声。
他曾让我提醒他噪声的事,好让他记得换窗户。但在去看鹰树的路上,我没有提起这件事,因为那声音一出现,我就没法跟他说话了——我得捂着耳朵。捂着耳朵的时候不能跟他说话,我得守规矩。我不能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跟别人说话,这是粗鲁的行为。可我也不能为了跟他说话而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这样做的话声音就会更刺耳。尽管一路上都得忍受噪声,我还是很感谢迈克舅舅带我去看鹰树。
树林的入口处有一个告示牌,上面写着“LBA树林”。经过这个告示牌后,道路两边的树木纷纷朝中间倾斜。很快,光线就暗了下来,树木相互挤挨着茁壮生长。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激动得双手乱晃,迈克舅舅只好帮我打开车门。
地平线完全被绿色覆盖,光线透过树丛,丝丝缕缕的阳光散落在数不清的树干上。一阵微风吹过,头顶上的树枝轻轻晃动,嫩绿的松针泛着隐约的银光。这一切太美妙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一片红桤树的树叶被风吹落,在林间缓慢地飘摇,我被这轻微的响动吓了一跳。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
“这是一片原生林。”迈克舅舅说道。他指着我们面前一棵横躺在地的大树——就像这座山一样庞大,上面有许多小树苗在生根发芽。这是一棵哺养木,比我在家附近或经常爬树的分水岭公园里见到的都要大得多。
“那是一棵古树,”迈克舅舅说,“更重要的是,还有——小心,马奇!”
我“哼”了一声——刚刚在一个表面半掩着黑莓藤的深坑里绊了一跤。我只好把注意力从头顶上的巨大树冠转移到眼前的地面上来。接下来,我依然莽撞地在刺人的灌木丛和荨麻丛中穿梭,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我对迈克舅舅说的话很感兴趣,而且他不需要我接下去说——妈妈总是需要我接话,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迈克舅舅就不一样,他只是告诉我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就是一棵树倒下后留下的坑,”他把我从坑里拉出来,“看,一个真正古老的树林里满是这种深坑。土地坑坑洼洼,因为一棵树倒下就会留下一个坑,而这些坑会逐渐被小树填满。你在听我说话吗,马奇?我的老天,看看你的手臂。”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臂,只见没缠绷带的地方被黑莓藤刮伤了,两条手臂上都布满了血痕,形成一种有趣的图案。我正考虑是否要在这图案上再多加几条血痕的时候,迈克舅舅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把血擦掉了。
我继续盯着自己的手臂,回忆刚才看到的图案。只要我集中注意力,那图案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老天,我算是明白他们的意思了,”迈克舅舅说,“那些嚷嚷着要保护森林的人说得没错,这些树几乎一直保持着原状。”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不一样,变成了他在参加伯伯葬礼那天的声音。
迈克舅舅说话的时候,声音在他的胸腔里发出共鸣,仿佛他是一棵空心的树:“这是一个未受干扰的原始森林。你看,树冠的高度错落不一。再生林中的树几乎都长得一样高,树冠也非常整齐——你懂我的意思吗?”
高处的树叶随着若有若无的微风摇曳,在我脸上投射下变幻不定的阴影,忽左忽右,就像树荫下克莱顿先生的脸,一会儿这个颜色,一会儿那个颜色。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随风飘摇的树叶。就在这时候,小鹿一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它们静悄悄地从一片波希鼠李6丛中走来。这些矮树长得密密实实,很难相信一只小鹿竟能从树枝间穿过,更不要说一家子了。
母鹿的个头比我还高,它的身后跟着两只小鹿。小鹿的四肢如草叶般纤细,身上的斑点在树林里忽明忽暗的光影中闪烁,与土地上斑驳的落叶枝蔓融为一体。“嘿,伙计,你的手都不再乱动了,嘴里也不再发出怪声了,”迈克舅舅喃喃地说,“不然的话,小鹿是不会出现的。”
我再次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依然能想象出野黑莓多刺的藤蔓在我皮肤上留下的图案。那些图案也是影子,永远残留在我皮肤上的影子。此刻,我打消了增加一些图案的冲动。迈克舅舅说得对,小鹿出现之前,我的双手已经不再乱动了。当时,我一直盯着那个波希鼠李丛,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我知道,如果想要成为树林的一部分,保持安静是十分重要的。起初,我并没有发现自己到底变得有多安静。
几秒钟之后,小鹿一家不见了,消失在树林的黑色阴影中。与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仿佛原本就是树林的一部分,只不过暂时闯入了现实。
小鹿事件之后,我们又在森林里走了三十四分钟,在各种藤蔓与越橘丛中磕磕绊绊,好几次在阴暗的树林里迷了路。终于,迈克舅舅发现了一块空地——一片小小的草地。在那草地的中央,生长着我最最渴望的东西——鹰树。
这棵树就像一个巨大的圆柱体,填满了整片天空。它的枝叶在我的头顶铺天盖地地伸展,把整个树林遮蔽在宏伟的树冠之下,别的树都像它的孩子一样。我倒退一步,感觉到空气在嘴里快速地进出,喉咙生疼。我伸出双手,努力去触摸鹰树周围的空气,双腿跌跌撞撞地在越橘和带刺的羊齿草丛中前进,一步一步,离那鱼鳞般斑驳的树嵴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