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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宝宝哭了。开始只是呼哧呼哧地抽着鼻子,像在打喷嚏,有点儿不由自主似的,接着哭声越来越大。罗伦赶紧穿上鞋,溜了出去,沙拉坐在沙发上,紫红色的乳头塞进宝宝嘴里,被拉得老长。电梯到楼下,罗伦才想起来刚才忘记给沙拉再倒杯水了。她听说喂奶的妈妈需要喝很多水。

已经快十月份了,可是天气还是很热。空气就像一锅粥,又热又黏。市区气味很难闻。天色渐渐暗了,但是气温只下降了一点儿——这样的夜晚会有很多罪犯出没,天气太热,你根本不想动弹。罗伦一点儿都不饿,这种天气你感觉不到饥饿。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就连在家看电视都觉得不舒服。这附近就可以乘地铁,可是她打算走一走。她可以径直往前走,但是下台阶走进地下车站就另当别论了。她在地铁站台的某个地方看到气温随着地铁到站急剧上升。

她很少想到十一号街的公寓,沙拉说得对,发生在公寓里的事感觉比发生在她们住进公寓之前十年的事都遥远。就这方面而言,记忆很怪异。那间公寓很小,但是也别有一番魅力。公寓浴室俯瞰后院,旁边就是精心打理的街心花园,景色不错。窗户在淋浴间里,窗台上放着她们的洗发水和剃毛膏。她可以一边洗澡,一边看着下面葱茏的树木,感觉很不错。

她告诉妈妈沙拉生宝宝了,妈妈什么都没说。

“这么快,他们才刚刚结婚……什么时候的事?”

罗伦知道她妈妈正在心算。她们搬到十一号街的公寓时,她妈妈什么都没有给她们,就连一盘纸杯蛋糕都没有给她们买,不过有天晚上,她请罗伦、沙拉和盖比一起到拐角处的日本餐馆吃了顿饭。罗伦还记得,当她意识到盖比多半会跟她们一起回公寓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跟她们回去。罗伦记得他们在淋浴间做了一次,盖比站在她身后,他们用手抓着窗台,看着下面的街心花园。

她妈妈当然会去算日子,她本来就是那种女人。

“她举行婚礼前就怀孕了。”罗伦解释说,“是计划外的。意外怀孕。所以我们没说。”

她妈妈只说了句“明白了”。贝拉·布鲁克斯明白什么了,她要说什么,罗伦永远都想不通。罗伦觉得怪怪的,她自己的妈妈竟然害怕她。她们说话的时候,她妈妈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话,生怕罗伦不喜欢。可是这么一来就更难受了。她爱自己的妈妈,可是妈妈对事情的反应让她有点儿发狂。她知道妈妈听说沙拉生宝宝的事之后的每个想法:不以为然,婚前性行为,未婚怀孕,心照不宣地对那些参加婚礼的客人说谎。这事不分社会阶层。

或许,说得更确切一些,贝拉自己呢?她会当上外婆吗?罗伦会结婚生子吗?这事儿如果跟别人无关,或可宽恕。可是那么适合做外婆的人,你却剥夺她做外婆的权利,这就不像话了。

如果贝拉到纽约来看看亨利,看看沙拉那套凉爽但毫无魅力的公寓,看看她漂亮的沙发,看看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物,她的不以为然肯定会烟消云散。沙拉才是她梦寐以求的女儿,才是她以为自己会培养出的那种乖乖女。罗伦对自己妈妈有点儿烦,但又为此产生相应的罪恶感。

罗伦本来应该给罗伯打电话。她告诉罗伯会给他打电话,但是现在不想打了。她没有给他打电话的欲望,没有听到他声音的欲望,没有跟他说话的欲望,没有告诉他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的欲望,也没有听他说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的欲望。她只想走一走,在这座城市走一走,什么都不想。她第一次住到这座城市里,住在十一号街的公寓里的时候,有时候一走就是几个小时。那个时候,她对这个城市有一种特别的归属感,而之前总是觉得自己是个外来者。来上学,来和沙拉一起度周末。二十一岁的时候,她终于住进了这座城市,这里成了她的城市。罗伦感觉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一走了,大致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到哪里算哪里,看到比萨或者扔满旧书的折叠桌,随时可以停下脚步。

过了这么多年,沙拉还以为很久之前那次人工流产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这很让人感动,也很言之成理,很沙拉。尽管沙拉那么有钱,那么练达,那么世俗,有时候却又那么天真。罗伦还做过一次人工流产,是跟盖比去的,她一直都没有告诉沙拉。他们又去了上次那个诊所,她上次在那里感觉还不错,或者说,感觉没那么可怕。做完以后,盖比求她嫁给他,试图说服她跟自己结婚生子,共度余生,他们会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无法让他理解:她知道那根本行不通。

“我不是要逼你,不是质疑你的选择。”盖比长着一个非常凸出的大喉结。他比罗伦高很多,所以他的喉结刚好在罗伦的视平线上,“可是,罗伦,拜托。”

她承认,第二次比第一次更痛苦。盖比眼角含着泪。他是个好男人,对别人来说,是个非常棒的男人。他会出去给你买卫生棉,买果汁冰水。甚至在那之后,他依旧求她嫁给自己,只是没有那么乐观了,好像心都碎了。既然那之前罗伦认为行不通,之后肯定也认为行不通。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一切都改变了。沙拉不知道这些,没有人知道——你连最亲密的闺蜜都不告诉,肯定更不会讲给任何人听。从那时候开始,沙拉还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吗?

这样的傍晚让你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十分渺小。或许她应该退掉公寓,卖掉那张漂亮的复古沙发去波特兰,或许她可以买条狗,学着开手动挡的车,变成严格的素食主义者。或许她应该继续待在这里,嫁给罗伯,算好沙拉第二个孩子的出生时间,跟她同时怀孕生子,然后她们的孩子就可以像她们一样,成为最好的朋友。到了星期天,大家可以一起出去吃大餐,吃放在五彩瓷碟上的烤鸡。沙拉认为一切都有可能,不过,当然了,对沙拉来说,一切皆有可能。罗伦从来不相信这种说法。

罗伦不是沙拉,罗伯不是丹。他们不会在豪宅里举行童话般的婚礼,也不会有幸福健康的王位或财产继承人。她跟她不一样,她们是不一样的人。毕竟,她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六十六号街有一家电影院,里面正在播放一部非常愚蠢的电影。她抬脚走进去,找位子坐下,关掉手机,看起了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