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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吃奶、睡觉、哭闹、打嗝,有些没有消化的奶从他柔软的小嘴里溢出来,沾在沙拉的衬衫上。身边就放着一条小毛巾,不知道扔哪儿去了,她没理会衣服上的奶渍,把他哄睡,小心翼翼地放进摇篮,然后松了口气。公寓里很整洁。她把罗伦马克杯里的冷咖啡倒掉,打开洗碗机。洗碗机单调的隆隆声让人十分安心。她去洗澡,脱掉沾着奶渍的衣服,打开热水,轻轻冲洗着奶头。上个星期奶头还恐怖地流着血。女人长大后对流血都会习以为常,但是你永远都想不到会在自己的乳头上看到血渍。

冲完澡,沙拉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裸体。这间浴室的缺点之一就是,你一走出淋浴间,跟前就是一面大镜子。要是她哪天碰到开发商,一定会向他们指出:没几个人喜欢一洗完澡就走到一面大镜子跟前的。尽管亨利才刚刚努力吸了奶,她的乳房还是硕大无比。她的臀部比以前宽了,一年前还没那么宽。虽然她知道很难再收回去了,却不太情愿承认这点。就算她之后十年只吃全麦食品和瘦肉,她的骨头也不会收回去了。不过至少她的阴道没那么肿胀了,也不发紫了,分泌物也不流了。医生给她推荐过一些锻炼方法:开始撒尿,然后停住,以防之后小便失禁。她大为惊骇,也觉得十分困惑。露露以前经历过这些吗?当然,她永远都不可能去问露露。

她的头发看上去不错。她头发一直很浓密,但是在孕期似乎变得服帖了,当然,每次洗完澡,头发都处于最好的状态,还有在泳池的时候,湿漉漉地一团塞在耳朵后面,倒有点儿端庄。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耳朵长得很漂亮,却不被人注意。不是每个人的耳朵都长得很漂亮的。这具身体,就是丹曾经想要拥有的身体,就是为他生出了宝宝的身体。宝宝就在隔壁房间里睡觉。她告诉自己,他好好地活着,他很健康,尽管某种本能总是不停地告诉她宝宝死了,她需要马上冲过去看他。这种感觉要么会过去,要么永远都不会过去。这就是母性。

丹回来了。她裹上浴袍,走出浴室,头发裹在浴帽里。这总是让她感觉自己老得厉害,她讨厌让丹看到自己把头发裹在浴帽里的样子。

“嗨!”丹吃了满嘴的小胡萝卜。

“嗨!”她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工作还顺利吗?”

“还不就是那样。”他说,“庆典怎么样?”

“庆典?”

“你这里有一大堆的东西,好多礼物。”

“我今晚得写感谢卡,正想着这事呢。”她书桌抽屉里还有卡片,花不了多长时间。

“明天晚上再写也没人跟你绝交。”丹说,“小家伙怎么样?”

“他很好。”她一想到亨利就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他在派对上大受欢迎。”

“那当然了。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可能不受欢迎?”

“你真应该看看呢。”她想对他描述下午的情景,但是知道自己描述不出来,“阿美娜抱了他,妈妈抱了他,他不哭不闹,倒很适合在人堆里混。”

“我觉得像你爸爸。”丹又往嘴里塞了一根小胡萝卜,“遗传。”

“可他是最棒的,对吧?我们宝宝才是最棒的。”

“我们宝宝才是最棒的。我可以去看看他吗?”丹知道请求她批准。

“那就轻手轻脚地去。说真的,你要是把他吵醒,我就把你送到药剂师那里去打雌激素,让你自己给他喂奶。”她解开裹着头发的浴帽,头发慢吞吞地垂了下来。鹰嘴豆泥已经快干了,在蓝色的瓷碗里裂得像泥巴。桌上还有一大摞没用过的餐巾纸和一碗用金箔裹着的巧克力。巧克力是她工作的商场送来的。庆祝人家生宝宝,竟然送一大盒巧克力,真是不合时宜,虽然只是个心意而已。她要收拾一下。她要把头发吹干,换上舒适的家常服,然后去做晚饭,没什么麻烦的。还有一大盒嫩菠菜,可以做成沙拉;冰箱里有半盒烤鸡肉,可以做两个三明治。做好晚餐,用盘子端上饭桌或者咖啡桌,再放几张餐巾纸,给自己倒杯水,给丹倒杯葡萄酒,应该很简单。万事俱备。他一整天都在工作,每天都在工作,准备晚餐是她的工作。

丹轻手轻脚地溜回客厅,把卧室门开着一条缝。“真是个漂亮的孩子。”他说。

“这倒是不能否认。”她进了厨房。待会儿再穿衣服。她用双手把菠菜从盒子里拿出来。应该是洗过的吧?她把菠菜扔进一个大木碗,倒了点儿橄榄油,去找那半个柠檬。她知道肯定是放在哪里的。冰箱里有半个切开的柠檬,她又切了一个。她从芥末酱罐后面拿出一个,把柠檬和蛋黄酱、鸡肉准备好,把鸡皮撕下来,丢进水池,撕了几块鸡肉。

“露露怎么样?”

“她还是老样子。开开心心当外婆。这我倒没想到。”

“你没想到?”

她从厨房操作台那边递给丹一瓶红酒,一个开瓶器,一个玻璃杯。她记得玻璃杯是她的表姐塔蒂亚娜送的新婚礼物,一整套酒杯,又大又厚实,可以养金鱼了。这套杯子很贵,但是沙拉认为日常生活中就要用最好的东西,这样会让人感觉很特别。

“谢谢。”丹把瓶盖揪掉,“老实说,我想露露生来就是要扮演宠溺外孙的外婆——抱歉,扮演宠溺外孙的妈咪娜的。”他坐在操作台另一边的凳子上,叹了口气。

“累了吗?”

“我们正在准备拓扑异构酶测试最后一轮的稿子。我们和相关伦理学家已经往返了上百万次了,当然,这次项目压力很大。”

“是针对糖尿病的吧?”她不太记得清了。

“局部使用胰岛素。”丹往玻璃杯里倒上葡萄酒,然后狐疑地看了一眼碗里的东西。

“局部修补。”她点了点头,用小刀在鸡肉上划了几下,倒进碗里,舀了几勺蛋黄酱,看了看,又加了几勺。撒上几粒盐巴和一点儿胡椒粉,又加了点儿芥末酱,然后开始搅拌。她记得还有莳萝,于是揪了点儿,没有剁碎就丢了进碗里。还有三分之二的脆皮白面包棒,她找到带锯齿的餐刀,切了一段,分成两块,然后再从中间切开,用勺子舀了几勺鸡肉沙拉,放在下面那片面包的上面,再把上面那片盖好,挤出空气。面包还有弹性,于是她从抽屉里取出干净的厨房用纸,盖住两个三明治,把最重的铸铁炖锅压在厨房纸上。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丹说。

“哦?”

“到了测试的最后阶段,我就得去明尼阿波利斯了。”他说,“估计到不了十一月份。不过英格里斯博士不得不走了,没有其他人选。”

“唔,如果非你不可,你就去呗。”她用手掌把半个柠檬挤干,把柠檬子抓在手里,丢向洗碗池那边。自从有了亨利,博茨瓦纳就被遗忘了。现在就连明尼阿波利斯在她听上去都像月球那么遥远了。她把沾满柠檬汁的手伸进菠菜里搅拌,手指上沾满了橄榄油。她把手甩干净,迅速冲了冲,然后突然停下,侧耳倾听:是宝宝在哭吗?没有,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