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方——宋小君(第2/3页)

三天之后,我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疼,所有的肌肉似乎都肿了。

七天之后,练大劈叉,我疼得骂完了我会的所有脏话,连续几天走路都外八字,小便时只能扎马步以缓解疼痛。

十天之后,我找班主任老师哭诉,我想回家。

班主任老师是个结实的姑娘,她说,娘们才哭着喊着要回家。

为了不让班主任和同学们拒绝承认我的性别,我决定再忍几天。

二十天之后,上午跑完了五千米,我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藏在口袋里的两包方便面调料被抢走。我再也顾不上什么娘们不娘们,我用身上仅存的几块钱零花钱,打电话给我妈,哭喊:妈,救命。

我爸风尘仆仆地赶来,办了退学手续,把我领回了家。一路上我爸都鄙视地看着我,没有跟我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对我爸下了最后通牒:你再不把儿子领回来,我就跟你离婚!

远方太可怕了。

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再也不要去远方了。

十四岁,我开始上初中。

中学在镇上,离我家四公里。但是中学要求封闭式管理,每个礼拜放假一天半,除了家在镇上的走读生,其他住校生平时不准出校门。如同监狱。

这个如同监狱的远方,让我时时刻刻地都想要逃离。

当时我的班主任姓薛,是个刚毕业的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我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跟她斗智斗勇,我充分发挥了我的聪明才智,想方设法地偷偷从学校跑回家,甚至伪造我是走读生的学生证,以便通过门卫的检查。

每个礼拜放假回家之后,我都装病,病个一两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学校。

后来,我集合了几个和我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晚上下晚自习是八点四十,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几个人佩戴着走读生的学生证,推着自行车混出去。

夜色中,我带领着小伙伴们奔驰着。

九点半左右,我们陆续到家。

我妈问我怎么回来了?我就撒谎说,学校宿舍屋顶塌了,要整修。

第二天早上,我六点起床,奔驰在黎明的薄雾里,赶回学校上早自习,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到了晚上,下了晚自习,我又带着小伙伴们佩戴着假学生证往外走,结果可爱的薛老师,站在大门口等着我。

我被薛老师带回到她的宿舍,她训斥我:大半夜的骑自行车走那么远,出事怎么办?你自己出事也就算了,你还带着别的同学?万一出事,我怎么跟人家家里交代?

我倔强地一言不发。

薛老师就把高跟鞋脱掉,使劲踢我,直到把我踢哭了,她也跟着哭。

我其实一点不疼,我哭只不过是想要早点回去的权宜之计。

但是薛老师是哭得真伤心,我想不明白明明是她踢我,她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呢?

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服了软,我说:好了好了,我以后不偷偷往家跑了还不行?

薛老师擦了擦眼泪:你要是再跑,我只能叫你家长来了。

我无奈地点点头,又说:可是校服穿两天就脏了,我自己又不会洗衣服,穿着脏衣服我可难受了。

薛老师叹了口气。

从此,每隔两天,我就把校服送到薛老师宿舍,一边复习功课,一边看着薛老师给我洗校服。

我那时的名字叫“宋军”,薛老师批改作业的时候,越看越不顺眼,她说:宋军啊,我觉得你不应该叫军队的“军”,你应该叫君子的“君”。

从那之后,我就改了户口本。

薛老师给我洗了三年校服,一直洗到初中毕业。

晚上,薛老师找我去散步。

天气有点热,知了一直在叫。

薛老师穿着布的连衣裙,我至今还记得上面的纹理,还有她身上洗衣粉的香味。

薛老师说:宋君,你是男子汉,可不能一直这么恋家,你得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好的风景。

我说:可我有点害怕。

薛老师捏捏我的脖子:你记着,男人没什么好怕的。

我迟疑地看着她。

她笑得像个穿布裙子的天使。

那个时刻,如果我知道什么是爱情的话,我一定会深爱上她。

在我的初中毕业纪念册上,薛老师写了八个字送给我。

她说,放开胸怀,洒脱生活。

这八个字,还有薛老师的那句话,我始终牢牢记在心里。

我得去远方。

初中毕业,离开了薛老师,到了城市里上高中。

身体发育完成,个子长高,胆子也越来越大。

十八岁的少年,开始有了理想,有了喜欢的姑娘。

可高中永远都有做不完的卷子,写不完的作业。

谈个恋爱都要偷偷摸摸,生怕被班主任“捉奸在床”,通知家长。

看着喜欢的姑娘,因为学不好立体几何急得脸上冒痘痘,心疼得要死,恨不得一把火烧光教育部。

于是想要逃离,想要自由自在,用书上的话说,叫“生活在别处”,叫“诗意地栖居”。

从害怕远方,到渴望远方。

想带着心爱的姑娘私奔,去你妈的立体几何。

可惜那时候走不了,被锁着,被数理化锁着,被班主任锁着,被高考锁着。

心里憋得慌,无处发泄,于是写诗,写很多关于远方的诗,差点变成徐志摩。

那时候,老师说,高考是通往远方的唯一出路。

我和姑娘都信了。

于是分手,拼命,化荷尔蒙为学习的力量,希望杀出一条血路。

大学就是远方。

远方没有立体几何,没有时刻等着棒打鸳鸯的班主任。

想出省,想离家越远越好,那时的我坚持认为只有出省那才叫上大学。

可惜,理科非我所长,最终还是折戟沉沙,赔了夫人又折兵。

高考失利,没能去到我心目中的大学。只能收拾行囊,孤身一人去了烟台,离家二百八十公里,绿皮火车四0个小时。

烟台一到冬天就下大雪,一早醒来,白茫茫一片,像是老天爷梦遗了。

大雪齐膝盖,走在校园里,人人都像是矮了一大截。

拥着我心爱的小不点,站在教学楼的天台,透过漫天风雪看远方。

少年的心早已经飞过去。

那时候一心渴望着北京。

北京就是远方。

烟台到北京,就是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对少年来说,一点都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