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启蒙老师的忠告
约瑟夫博士光临学校后的第二周,我们搞到了第一车取暖用柴。那天上午11点左右,两位老人赶着一辆骡车,给我们送来了满满一车木柴。由于教堂的正门太小,他们直接绕道去后院。我虽然没看到柴车的影子,可送柴人的谈笑声清晰可闻。他们开一会儿骡子的玩笑,又说一阵天气、木头。其中一位说:“千万别让这大鸟把咱们丢到沟里去。这一车家伙,进沟容易出沟难,我可不想再装一遍。”
“骡子有的是力气!”另一个搭话道,“嗨,大鸟,加把劲!”
柴车趟过了排水沟,顺顺当当地进了后院。
“安静!”我警告道。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坐不住的首先是学生,“谁第一个往外面乱瞅,罚站一小时!他们的活他们会干,用不着你们操心!”
骡车经过教堂的窗户,赶往另一侧的篱笆墙。我看到驾辕的骡子弓腰屈背艰难爬行,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其中的一头骡子高大健壮,毛色发红;另一头棕骡体形矮小一些,长耳朵耷拉着,没精打采的。两头骡子一穿出窗户掩住的视野,车身随后移了进来。码起老高的木头杠子上面蹲着一个老头,先前打开后院门的那个老头随车步行。车子一边走,两个老头一边朗声谈笑。
“小路易斯·华盛顿,到墙角那边站着去!”
“您也不瞅过外面吗,魏金斯先生,我都看见了!”
“我就用眼角扫了一下!”
“我也用眼角扫了一下,魏金斯先生。”
“扫得好,这个事咱们暂且不提。”我说,“不过你满嘴病句,这个我得罚。刚才你说什么来着?‘您也不瞅过外面吗,魏金斯先生’,正确的说法是:‘您不也瞅过外面嘛,魏金斯先生’,面壁思过去,站稳了别动!再顶一句嘴,我让你单腿站一天!”
我在讲桌后面坐了下来。俩老头正在院子外面卸车,隔着篱笆墙扔木柴的声音、谈笑声不绝于耳。
“给我加把劲!一大清早的,火气哪儿去了?”
“烧光了。”
“我这才冒了个头!”
“冒得好!”俩老头都大笑起来,接着是一阵噼噼啪啪乱响。
过了半个小时,一位老人跑过来敲教室的后门,我去看看他有何贵干。
“教授!”老人脸上带着笑,叫了一声。
亨利·刘易斯个头不高,牙齿剩下的也不多,一双手论质地、论色泽都像极了乌龟腿。他头戴一顶破草帽,身穿焦绿色格子布衬衫、咔叽布裤子,脚蹬一双橡胶靴。他的孙子就在这里上学。
“院子里有些木头。”他说,“我留了一把锯子、两把斧头,孩子们抽空劈一劈。”
“非常感谢,刘易斯先生。”我说。
“乐意效劳!”
肤色较浅、瘦骨嶙峋的阿莫斯·托马斯坐在车上,不住地向我点头示意。我也提高了嗓门,远远地向他打了声招呼。
“这些柴够你们支撑一阵子了。”刘易斯先生对我说,“用完说声,我们再送一车。”
“谢谢!”我说。
“再见,教授!”
“再见,刘易斯先生,托马斯先生!”
告别两位老人,我回到讲台上。
“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讲道,“现在12点差一刻,咱们早点放学。下午劈柴,大家12点半到校,不许迟到。”
那天下午,五、六年级学生劳动,其他班级的学生自习,我现场监督学生锯木头、劈柴。那些低年级的学生一听我的安排,都大声嚷嚷起来。大孩子都在外面热热闹闹的,为什么偏偏让他们念书?我向他们打了保证,说第二天抱柴火的工作归他们干,大孩子们留在教室里学习。那些小家伙都觉得吃了亏,七嘴八舌嚷成一团。但我的态度是那么坚决,他们除了听话,别无选择。我给他们布置了学习任务,将维持课堂纪律的任务交给了爱琳·科尔。
5个大男孩又是锯又是砍,干得热火朝天。我站在篱笆墙下,监督他们干活。5个孩子分成两组:一组三个人负责把木头截短,一个人骑木头杠,两个人拉锯;另一组两个人负责把截短的木头劈开。他们手上在忙,嘴巴也在忙,磨牙斗嘴,说个不停。
看着他们卖力地干活,我心里琢磨:费这么大的劲教他们,到底有没有意义?我这些年的努力体现在哪里?看这些孩子们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野气,跟那两个没上过一天学、年龄比他们大半个多世纪的老人没什么分别。这就是命运的轮回、人生的复制吗?教育的意义何在?
干了一会儿,这两组人马调换了工作,原来拉锯的抡起了斧头,原来劈木的拉起了大锯。最小的那个男孩原地不动,用他一双小手死死卡住木头,再压上膝盖。
倚着篱笆墙,我想起了自己拉大锯抡大斧的时光,许多儿时伙伴的身影在我的脑际隐现:比尔、杰里、雪球、克劳迪、斯密蒂……那一张张面孔,如此亲切,却已经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来令人痛断肝肠。他们也曾在这间院子里生活过,干过同样的木匠活。韶华易逝,童年太短,那些往日的孩子们干完了,笑完了,早早踏入社会,各奔东西。有的进了农场,有的流落天涯。出门发财,进门发丧,杀人者有之,被杀者更多,最后多死于非命。雪球在艾伦港的夜总会被人刺死,克劳迪死于新奥尔良一个妇女的刀下;斯密蒂杀了人,被遣送到安哥拉接受劳改。待在家里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去,只是暴死与等死那点儿区别。
我们的启蒙老师是个混血儿,大高个,老家在珀莱雅。我们劳动的时候,他通常站在我现在的位置,讲些语重而心不长的道理:你们长大了,八成都会横死街头;剩下来苟延残喘的孬种,用不了多久也会变成野兽。他说对我们这些黑人来说,生下来就是羊的命,跑出去的才有活路。他这一辈子,就是对逃跑主义哲学的最好诠释。他的内心世界是一片荒漠——他不屑于在我们面前表露心声,但我们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一点儿端倪——他恨自己,更鄙视我们。他恨自己身上一半的黑人血统,恨我们这些老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勾起他无尽伤痛的黑人小孩。我们是他的镜子,照出了他那世界之水也漂不白的肤色。他的悲怆写在脸上,不遮不掩,昭若日月。他的心里只有恨,恨见到的人,恨看到的世界。他只教我们一样东西:逃跑。因为这里没有自由,这话他没有明说,但我们都感觉到了。那时候我们师生关系紧张,同学们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告诉大人,大人们又坚持让我们念书,说是混一天算一天,能学多少是多少。有的学生咬着牙坚持到毕业,有些学生干脆作鸟兽散。下了地,进了城,蝇营狗苟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最终铤而走险,搭上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