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思嘉走上屋前的台阶时,她手里还抓着那团红泥。她小心翼翼地避免走后门,因为嬷嬷眼尖,一定会看出她做了什么大不该的事。她不想看见嬷嬷或任何别的人,她觉得她再也没有勇气同别人见面或交谈了。她没有什么难为情、失望或痛苦的感觉,只觉得两腿发软,心里空虚到了极点。她用力捏紧那团泥土,捏得从拳头缝里挤出泥来,同时她一次又一次像鹦鹉学舌似地说:“我还有这个呢。是的,我还有这个。”
她已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除了这块土地,除了这块她刚才几分钟前还想将它像块破手帕似的遗弃的土地,她什么也没有了。现在,这土地又显得可爱起来,她暗暗诧异,不知是一股什么疯劲儿支使她,竟会把这块土地看得一钱不值了。要是艾希礼让步,她这时肯定已经和他一起离开这里,义无反顾地丢下家庭和朋友,不过,即使在内心空虚时她也明白,要丢下这些可爱的红色山冈和久经冲洗的沟渠,以及黑黝黝的枯瘦松林,那是多么令人揪心的事。她的心思一定会如饥似渴地回到它们身边来,直到她临终那一天为止。即使是艾希礼也难以填补她心中因塔拉被挖走而留下的空白。艾希礼是多么聪明又多么清楚地了解她呀!他只要把一团湿土塞到她手里,她头脑马上就清醒了。
她正在穿堂里准备关门,这时她听到了马蹄声,便转过身去看马车道上的动静。万一偏偏在这个时候有客人来,那就讨厌了。她得赶快回自己房里去推说头疼。
但是马车驶近时,她大为惊讶,便不再逃跑了。那是一辆新马车,漆得铮亮,鞍辔也是新的,还镶着许多闪光的铜片。这无疑是生客。凡是她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能买得起这样显赫而簇新的装备。
她站在门道里看着。冷风吹动着她的衣裙,在她那双湿脚周围飕飕地飘拂。这时马车在屋前停下,乔纳斯·威尔克森跳下车来。思嘉看见他们家这位监工居然坐上了这么漂亮的马车,穿上了这么精致的大衣,不觉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威尔告诉过她,自从他在“自由人局”谋到新的差使以来,他显得很阔绰,欺诈黑人或政府,或者没收人们的棉花,硬说那是联邦政府的。因此赚了许多钱,毫无疑问,这些钱决不是他在这样的艰难岁月里能正当挣来的。
如今就是这个威尔克森,从那辆漂亮的马车上下来,然后又搀扶一个穿着打扮与她身份相称的妇人下了车。思嘉一眼便觉得那衣服颜色亮得刺眼,庸俗到了极点,不过她还是很有兴趣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很久以来,对于时髦的衣着她甚至连看的机会也没有了。嗯!今年不怎么兴宽阔的裙箍了,她心里想,同时打量着那件红色花纹的长衣。还有,合拢那个黑鹅绒宽外套后,你便知道当今的外套有多短了。多小巧的帽子!无边帽准是过时了。因这顶带檐帽只不过是一个平枯红天鹅绒的怪东西,戴在妇女头顶上像个硬邦邦的大饼。帽带不是像软帽那样系在下巴底下,而是系在背后那束高季的发卷下面,发鬈从帽子后边往下垂着,使得思嘉不能不特别注意,但帽子无论在颜色或质地上都与这个女人的头发不相配。
那女人下了马车后,一双眼睛立即朝房子望去。思嘉发现她扑满了白粉的兔儿脸上有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呀,原来是埃米·斯莱特里!”她嚷道,因为十分惊异,不觉提高了嗓门。
“是的,是我!”埃米说,含一丝傲慢的微笑扬起头来,开始走上台阶。
埃米·斯莱特里!这个狡猾的娼妇,爱伦给她的婴儿施过洗礼,可她却把伤寒症传染给爱伦,送了她的命。这个浓妆艳抹、粗俗而肮脏的白人渣滓,如今正昂首阔步、得意洋洋地走上塔拉的台阶,仿佛她就是这里的人了。思嘉想起爱伦来,感觉又突如其来地回到她那空虚的心田,一股暴怒像疟疾似的震憾着她。
“滚下台阶,你这贱货!”她大声喝道。“从这里滚开!滚开!”
埃米的颚骨顿时垂下来,她看看乔纳斯,只见他正皱着眉头往上走。他尽管很生气,但仍竭力保持威严。
“不许你用这种态度对我妻子说话,”他说。
“妻子?”思嘉不禁轻蔑地笑起来,这大大刺伤了对方。“你早该讨她做老婆子。你害死我母亲以后,是谁替你后来的孩子们施洗礼的啊?”
埃米“啊!”了一声便连忙转身下台阶,但乔纳斯一把拉住她的胳臂,不让她向马车那边逃跑。
“我们是来拜访的——友好的拜访嘛,”他竭力嚷道,“想同老朋友谈一桩小事情——”
“朋友?”思嘉的声音厉害得像抽了一鞭子。“我们什么时候跟你们这样下贱的人交过朋友?斯莱特里家当初靠我们的施舍过活。后来却以害死我母亲当作回报——而你——你——我爸因为你跟埃米养了私生子才把你开除了,这一点你很清楚。这是朋友吗?赶快从这里滚开吧,免得我把本廷先生和威尔克斯先生叫来。”
听到这里,埃米便挣脱了丈夫的手向马车逃去,拖着那双带有雪亮的红鞋帮和红流苏的漆皮小靴爬上马车。
这时乔纳斯也跟思嘉一样气得浑身发抖,他那张松驰的胖脸涨得发紫,活像一只愤怒的土耳其火鸡。
“你以为现在还是有权有势?可是,我对你一清二楚。我知道你连双鞋也没有,打赤脚了。我知道你父亲已经成了白痴——”
“从这里给我滚开!”
“哼,我看你这腔调也叫不了多久了。我知道,你已经完蛋了。你连税金也付不起。我到这儿来是想买你的这个地方——给你出个公道的价钱。埃米巴望住在这里。可现在,说实话,我连一分钱也不给你了!你们这些住惯了沼泽地、自以为了不起的爱尔兰人,等你们因为交不起税金被赶走的时候,便会明白现在在这里掌权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了。到了那个时候,我要买下这块地方,通通买下来——连家具及所有的一切——那时我要住在这里。”
原来,一心想要夺走塔拉的人就是乔纳斯·威尔克森——乔纳斯和埃米,他们用迂回的手法极力要搬进曾经使他们蒙受侮辱的住所,以达到报复的目的。思嘉的全部神经充满了仇恨,就像那天她把枪筒对准那个长满络腮胡的北方佬面孔开火时似的。她恨不得此刻手里还握着那支枪呢。
“不等你们的脚迈进门槛,我就要把这所房子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拆掉,把它烧光,然后遍地撒上盐。”她高声喊道。“我叫你滚出去!给你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