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白璧无瑕 2

前面说过的那个美丽的布蕾谷或者布莱谷,是一处群山环抱。幽深僻静的地方,虽然离伦敦不过四个钟头的路程,但是它的大部分,却还不曾有过游历家和风景画家的足迹。马勒村就在它东北部那片起伏地带的中间。

想要熟悉这个山谷,最好是从它四周那些山的山顶上往下眺览,不过也许得把夏季天旱的时节除外。天气不好,一个人没有向导,独自游逛到谷里的幽深去处,容易对于它那种狭窄曲折。泥泞难走的路径,觉得不满。

这一片土壤肥沃。山峦屏障的村野地方,田地永远不黄,泉水永远不干,一道陡峭的白垩质山岭,包括汉敦山。野牛冢。奈岗堵。达格堡。亥司陶和勃布砀这些高岗,在它南面环绕回抱。一个从海边上来的旅客,往北很费劲地走过了几十英里石灰质丘陵地和庄稼地以后,一下来到这些峻岭之一的山脊上面,看到一片原野,象地图一样,平铺在下面,和刚才所走过的截然不同,他就不由得要又惊又喜。他身后面,山势空旷显敞,篱路漫漫灰白,树篱(围篱,树篱,篱路:英国习惯,田园草场都有树篱。垣墙界断,而用树篱的时候更多。树篱,即在地边种上灌木或小树,经过修剪编结,作成藩篱。在英国中部和南部的乡村风景上,成了一种特点。两旁有树篱的路叫作篱路。)低矮盘结,大气无颜无色,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的那些块田地,一处一处非常广大,只显得那片景物,好象没有围篱界断一样。但是在这个山谷里,世界却好象是在纤巧。精致的规模上建造起来的。这儿的田地(田地:原文field,本包括庄稼地和草场。),都只是一些小小的牧场,完全是大草场的缩影,因此从这个高岗上看来,一行一行纵横交错的树篱,好象是一张用深绿色的线结成的网,伸展在浅绿色的草地之上。山下的大气,都懒意洋洋,并且渲染成那样浓重的蔚蓝,因而连这片景物上艺术家叫作是中景(中景是在一幅图画里或风景上介乎背景和前景之间的那一部分。)的那一部分,也都沾润了那种颜色,而远处的天边,则是一片最深的群青。长庄稼的地,块数不多,面积有限。全副景物,除去很少的例外,只是大山抱小山,大谷套小谷,而那些小山和小谷上,盖着一片连绵。丰茂的草和树。布蕾谷就是这种样子。

这块地方,不但地形方面富有情趣,历史方面也颇有意味。历来相传,都说国王亨利第三的时候,有一只美丽的白鹿,亨利王追上了没舍得杀害,却让一个叫塔姆。德。拉。林得的杀害了,因此受了国王的重罚;(亨利第三,英国国王(1216—1272)。塔姆。德。拉。林得,亨利第三时布莱苑的邑长,是一个爵士。英国从前有苑囿法,禁止在林苑内逐猎,重者甚至处死刑。塔姆。德。拉。林得受罚实有其事。)由于这个稀奇的传说,从前都管这个谷叫白鹿苑。在那个时代,并且一直到离现在比较近的时候,这块地方,还到处都是葱茏茂密的树林。就是现在,仍旧有古老的橡树矮林(橡树有乔木,有灌木,乔木橡树有林中之王之称。此处橡树则属灌木一类,有时砍伐,用作薪材。)和参差的乔木地带,在它那山坡上残存,仍旧有空心的大树,在它那许多草原上荫覆;这都可以看出它当年那种情况的痕迹来。

林苑已经一去不回了,但是旧日林间树下一些古风,却仍然留存。不过这许多古风,却只是在改头换面或者另有化身的形式下延续下来。比如现在所说的那个下午里,就可以看出五朔节舞(五朔节舞:英国风俗,五月一日是五朔节,青年男女奏乐吹号,采取树枝。野花,装饰门窗。在草地上竖立五朔柱,围柱跳舞,并选举五朔后。此风古时极盛,直到晚近,在穷乡僻壤,还有举行的。)的旧风,以联欢会(或象本地的叫法,游行会)的形式出现。

马勒村的青年居民,都觉得这种游行,是一件有趣味的举动,不过它的真正意义,参加这个会的人,倒看不出来。它的特点,并不在于它保存了古风,让人每到周年,就排队游行跳舞,却是因为它的会员全是妇女。在男子团体里,这样的庆祝,虽然渐渐消灭,比较起来,却还不象在妇女团体里那样少见;但是在现在还留存的这种妇女团体里(如果还有任何留存的),盛况和光荣,却全都摧残干净了,这若不是由于妇女们羞涩的天性,就是由于她们亲属里面男子们讥笑的态度。只有马勒村的游行会,还照旧延续,来维持本地的司瑞神节(司瑞神节:司瑞,古罗马司百谷的女神,罗马人每年四月十九日纪念她。)。这个会如果不能说是养老送终的互助结社(英国结社之一种,会员交纳会费,作会员们养生。送葬。老病残废的保险金。),却得算是一种立盟供神的妇女团体。它已经按期游行了好几百年了,现在仍然按期游行。

所有结队的会员,都穿着白色的长衫,这种鲜明的服装,是旧历(旧历,纪元前四六年创始于裘利厄。凯撒。纪元后一五八二年,教皇格来高第十三另创新历。)通行那时候的遗风;那时候,欢乐的心情和五月的时光,是分不开的(古时罗马的青年,到了五月一日那一天,都跑到田野里去,唱歌跳舞,纪念花神馥罗拉。);那时候,人们还没有深思远虑的习惯,把人类的情绪压低到单调一律的程度呢。(哈代认为,古代希腊罗马时期,人们对于人生是热烈的,现代的人则不然。此意特见于其《还乡》第三卷第一章,又见于《无名的裘德》等处。

)她们那天最先出现的时候,是二人一排,摆队在区上游行。她们的身躯,让绿色的树篱和藤萝攀附的房屋前脸一衬托,就在日光辉煌的映射下,显出理想和事实,稍微有点儿冲突;因为虽然她们全体穿的都是白色的衣服,但是却没有两件衣服白得一样。有些近乎纯粹的漂白;有些是发蓝的灰白;有些年长的会员们所穿的,近于死人一般的灰色和乔治时代(乔治时代:英国国王叫乔治的有五个,即所谓汉诺威王室。此处指乔治第三和乔治第四等而言,当一七六○和一八三○年之间。《苔丝》于一八九一年出版,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样式,那可能是叠在箱子里,放了好些年了。

除了穿白色连衣裙那种特点以外,每个女人,右手里还拿着一根剥了皮的柳条儿,左手里拿着一束白花儿。柳条儿的修剥和花束的选择,都是每个人费过一番心思的事情。

游行队里的妇女,有几位中年的,甚至于还有几位快要老了的;她们都饱经风霜,受尽磨难,一头银丝,满脸皱纹,却也夹在这种轻快活泼的队伍里,让人觉得,几乎不伦不类,毫无疑问,十分可怜可叹。她们都有过焦忧和磨练,并且在一生之中,眼看就临近了自己要说"岁月毫无欢乐可言"("岁月毫无欢乐可言",见《旧约。传道书》第十二章第一节。)的时候了;真正看来,也许个个这样的人,比起她们年轻的伙伴来,都有更丰富的材料,可以供我们搜集叙说。不过这儿且休提那些上了岁数的人,而只讲那些生命在紧身衣下跳动得热烈迅速的人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