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 陷淖沾泥 13

苔丝。德北从那位冒牌本家的府上回来了这件事,到处传说开了,如果在方圆一英里的地面上,到处传说这种字眼,不算夸大其词的话。下午的时候,马勒村有好几个年轻的女孩子,都是苔丝的老同学和老朋友,来拜访她,她们是把她们顶好的衣服浆洗烫平了穿着来的,为的是他们这些客人,好更配得上那位作了超凡绝尘的征服而胜利归来的主人(象她们所认为的那样);同时她们坐在屋里,以极感稀罕奇异的神情瞧着她。因为和她发生恋爱的,是她那位隔得八十层远的族兄德伯先生,一位并不完全仅仅属于一区一隅的乡曲之士,并且他那种不择手段。拈花惹草。全无心肝。厌旧喜新的狼藉名声,正开始传布到纯瑞脊本地以外;她们认为,苔丝所处的地位,是含有这种令人担心的情况的,这比起无险可冒的场合,增加了更大的魔力。

她们既是对她非常羡慕,所以她刚一回身的时候,那几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子就低声说:"她怎么长的那么好看!配上那件连衣裙,更好看了!那不定花了多少钱买的哪,还准是他送的。"苔丝正伸手往碗橱里去拿茶具,没听见这几句评语。她要是听见了,那她会把她的朋友在这方面的误会一会儿就纠正过来的。但是她母亲却听见了,于是昭安单纯的虚荣心,既然抓不到大结其婚的希望,就借着德伯和她女儿大调其情这一点,尽力地过了一回瘾;大体上说起来,她是觉得得到满足的,虽然这种区区有限。转眼即逝的胜利,关系到她女儿的名声;因为她女儿也许终究还是有嫁给他那一天呢;她见了她们对苔丝那样羡慕,欣喜之余,一阵热情,就把她们都留下了吃茶点。

她们的闲谈,她们的笑声,她们旁敲侧击的趣话,更加上她们闪闪烁烁的艳羡,使苔丝的兴致也复活了;晚上的时间渐渐过去,她也渐渐受了她们那种兴奋的感染,差不多也想笑起来了。她脸上不象先前跟大理石一般那样硬了,她的举动也带出了一些她往日轻快活泼的样子来了,她那焕发的容光,更显出了她青春的美丽。

虽然她有心事,但是有的时候,她口答起她们的问题来,却往往带出身份优越的神气,好象自己承认,她在情场中的经验,真有点足以叫人羡慕的地方。不过她绝不象拉贝特。骚司(拉贝特。骚司(1634—1716),英国神学家兼作者。所引见他的《讲道辞》。哈代在他的短篇小说《贵妇一组。贵妇第三》里,也引了骚司一句话,并说,他的讲道辞,应有多人读。)说的那样,"跟自己的毁灭恋爱,"所以她的幻想,只象闪电那样,一瞬就过去了。冷静的理智恢复了,对她乍阴乍阳出现的欠缺,加以嘲弄讥笑;她那一阵骄傲里可怕的情况又谴责她,使她恢复了以前那种没精打采。不说不笑的状态。

第二天早晨,已经不是礼拜日,而是礼拜一了;顶好的衣服也收起来了;嬉笑欢乐的客人们也早就走了,只有自己在旧日的床上醒来了,周围是那些天真烂漫的小孩儿,安安静静地在睡眠中呼吸:那时候,她多么沉闷抑郁啊!她回到家来那股新鲜劲儿和因新鲜而引起的意趣,全都不见了,她只见到,她前面是一条崎岖的绵绵远道,得自己单人独行,颠踬跋涉,没人同情,更没人帮助。她想到这儿,她的抑郁就达到了可怕的程度,恨不得眼前有一座坟,她好钻到里面去。

过了几个礼拜的工夫,苔丝才慢慢地恢复了足够的生意,能不怕人家笑话,敢在一个礼拜天早晨到教堂里去了。她喜欢听作礼拜的歌咏,虽然只不过是那样的歌咏,和那些古老的圣诗,喜欢跟着他们唱《晨间颂》(《晨间颂》为主教肯思(1637—1711)所作。)。她母亲既是爱唱民歌,她也由她母亲那儿继承了生来就好歌曲的天性,所以有的时候,最简单的音乐,对她都有一种力量,有时几乎能把她那颗心,从她的腔子里揪出来。

一来因为自己的特殊原因,她尽力躲避别人注意,二来因为对青年的殷勤,要一概摆脱,所以她老是趁着教堂的钟还没响的时候,就起身往教堂里去,并且在楼下后排。靠着存放东西的地方,找坐位落座;那儿除了老头儿和老太婆以外,别的人就没有去的;在那儿,棺材架子竖着立在掘圹刨坟的家伙中间。

作礼拜的人,三三两两地进了教堂,在她前面一排一排地坐好,先把前额低下去一分钟的四分之三那么大的工夫,好象祈祷似的(英美人习惯,进了教堂入座之时,把帽子摘下,端在面前,作为祈祷的样子。)(其实并没那回事),然后再坐直了,往四面瞧。歌咏的时候,恰巧选了一个她爱听的调子,选了那个叫"浪敦"的老双节歌咏(叫作"浪敦"的歌咏有单节。双节。四节之分,看那一个调子唱几节而定。歌咏多为短调,平淡简单,故前面有"只不过是那样的歌咏"之语。浪敦即理查。浪敦(1735—1803),英国风琴家,尝为爱司忒大教堂等风琴师。著有《颂神乐谱》,为圣诗及《赞美诗》乐谱。),不过她却不知道它叫什么,虽然她很希望能够知道。她只感觉到,却不能精确地把这种感觉用语言表达出来,这个作曲谱的人,一定有非常奇异。赛过上帝的力量,所以他才能躺在坟里,还把他独自首先经验过的感情,叫一个象她这样向来没听见过他的姓名。并且永远一点也不会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的女孩子,又一次跟着他一步一步地经验一番。

先前回头瞧那些人,在礼拜进行之中,又回头瞧;后来瞧出来是她坐在那儿,就互相低声谈论起来。她知道他们低声谈的是什么,心里难过起来,觉得再也不能到教堂里来了。

从此以后,她和几个弟妹一块儿占用的那个寝室,更成了她成天价离不开的地方了。就在那几方码的草房顶下面,她看着风风雨雨,霜晨雪夜,灿烂的夕阳,和由缺而圆的满月。她销声匿迹,丝毫不露踪影,所以到后来,差不多人人都以为她已经离家出走了。

在这个时期里,苔丝唯一的活动,就是天黑了以后作的那一种;就是那一会儿,跑到树林子里面去,她才好象最不孤独。原来黄昏时候,有那么一刻的工夫,亮光和黑暗,强弱均匀,恰恰平衡,把昼间的天地和夜间的意牵心悬,互相抵消,给人在心灵上留下绝对的自由;她知道怎样就能丝毫不爽,把这一刹那的时间恰好抓住。就在这种时候,在世为人这种窘迫,才减少到最低的可能限度。她对于昏夜,并不害怕;她唯一的心思,好象就是要躲开人类,或者说是躲开那个叫作世界的冷酷集体;这个集体,从整个看来,非常可怕,但是从每一个单位看来,却又不足畏,甚至还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