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 陷淖沾泥 14

那是八月里的一天,太阳刚出来,烟雾迷腾腾的。夜里更浓的雾气,现在叫温暖的光线一照临,就分散。收缩,变得一堆一簇,藏在低洼的山谷和浓密的树林子里,等着叫太阳晒得无影无踪才罢。

太阳因为有雾气的关系,显得不同寻常,好象一个人,有五官,能感觉;想要把他表现得恰当,总得用阳性代名词才成(太阳不是活东西,普通用中性代名词表示。现在哈代认为它是活东西,所以要用阳性代名词表示。)。他现在的面目既是那样,再加上一片大地上,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这就立刻叫我们明白了古代崇拜太阳的原故。我们自然而然地要觉得,通行天地间的宗教,没有比这一种再近情合理的了。这个光芒四射的物体,简直就是一个活东西,有金黄的头发,有和蔼的目光,神采焕发,仿佛上帝,正在年富力强的时期,看着下面包罗万象的世界,觉得那儿满是富有趣味的事物。

过了一会儿,他的光线就透过了农舍的百叶窗缝儿,一直射到屋子里面,把碗橱。抽屉柜和别的家具,都映上了一条一条的红线,好象烧红了的通条一般;把躺在床上还没起来那些收拾庄稼的工人,也都晒醒。

不过那天早晨,在所有红彤彤的东西里,顶鲜明的还得让那两根涂着颜色的宽木条,正耸立在马勒村外一片金黄色的麦地边儿上。原来昨天,地边儿上运来一架收割机,预备今天用,机器上有一个转动的马尔他式十字架(马尔他式十字架:欧美的十字架有各式各样,如拉丁式+,希腊式+,等。马尔他式十字架形状为。),就是这两根木条和下面另外两根互相交错而作成的。那个十字架,本来涂的就是红色,现在叫太阳一映射,红色显得更加浓重,好象是在液体的火里蘸过似的。

那片麦地已经"开割"了;所谓"开割"了的意思,就是说,已经用手把四周围的麦子整个地割去了一溜,开辟出来大约有几英尺宽的一条小路,好叫马匹和机器头一次走得过去。

篱路上已经来了两班工人,一班是男人和男孩,一班是女人,他们来的时候,正好是东边树篱顶儿的影子落到西边树篱的中腰上,因此他们的头在朝阳里,他们的脚仍旧在黎明里。他们离开篱路,走进最靠跟前那块地地边上的栅栏门,在门两旁的石头柱子中间消失。

一会儿的工夫,地里发出来一种象蚂蚱求爱所作的格哒格哒之声。机器开始活动起来了;只见三匹马套在一块儿,拉着刚才提过的那辆摇摇晃晃的长身机器,在栅栏门那一面往前挪动;拉机器那三匹马里面,有一匹驮着一个赶马的,机器上有个座儿,坐着一个管机器的。机器全部先顺着地的一边往前一直地走,机器上的十字架慢慢地转动,后来下了山坡,叫山挡住,就完全看不见了。待了一会儿,它又象刚才一样,不紧不慢地在地的那一边儿出现,最先看得见的,是前面那匹马马额上发亮的铜星儿,在割剩下来的麦秆上面升起,跟着看得见的,是颜色鲜明的十字架,最后看得见的,才是全副的机器。

机器绕着地走了一个圈儿,地四周割剩下来的麦秆也加宽一层;早晨的时光慢慢过去,地里还长着麦子的面积也慢慢缩小。大兔子。小兔子。大耗子。小耗子,还有长虫,都一齐往地的内部退却,好象那就是最后的防地一般;却不知道,它们庇身之所,是不会持久的,它们命中注定的死亡,是无法逃避的;因为等到午后,它们避难的地方,更令人可怕地越缩越小了,它们无论从前是朋友还是仇敌,更越挤越紧了,最后那直立地上的麦子,只占几码地了,也都叫那架毫不通融的机器割断了,于是那些收拾庄稼的工人们,就拿起棍子和石头,把它们一个一个都打死完事。

收割机把割下来的麦子,都一堆一堆撂在机器后面,每一堆刚好够扎成一抱;跟在机器后面的是些手灵脚快的工人,就把这些麦子动手捆扎。这些工人里,还是女的占大多数;但是也有几个男的,他们都是上身只穿着印花布衬衣,下身用皮带把裤子系在腰上,因此腰后那两个钮子就用不着了,他们一动,钮子就在日光下,又象独星闪烁,又象繁星闪耀,好象他们腰眼上长了两只眼睛似的。

但是那些捆麦子的工人里,还是那些女的顶有意思,因为女人一旦成了户外自然界的重要部分,不象平素只是一件普通物品放在那儿,她们就生出一种令人着迷动情的神情。地里的男工,只是一个男人在地里就是了;地里的女工,却是田地的一部分;她们仿佛失去了自身的轮廓,吸收了四周景物的要素,和它融化而形成一体。

那些女人,或者勿宁说女孩子,因为她们差不多都很年轻,头戴簇摺儿的布帽,帽上帽檐下垂,遮挡太阳,手戴皮手套,保护双手,免得叫麦秆划破。她们里面,有一个身穿粉红褂子,有一个身穿米色窄袖长袍,有一个腰系红裙,红得和机器上的十字架一样;其余那些年纪大一点儿的,都穿着棕色粗布"连根倒",也就是外罩;这原是地里的女工们古式的服装,也是顶适当的服装,不过年轻的人却都慢慢地不大穿它了。这天早晨,大家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往那穿粉红布褂的女孩子那儿瞧,因为在这一群人里面,论起身段的袅娜苗条,她得算是第一。但是她的帽子,却很低地扣在前额上,所以她捆麦子的时候,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的脸,不过她的肤色,却可以从直垂帽檐下面一两绺松散开来的深棕色头发上,猜出一二。(人种学依人的肤色,把高加索人种分成两类。一类叫作blond,皮肤色淡,发淡棕。淡黄。或红棕,眼睛蓝或灰。一类叫brunet,肤色深,眼和头发,棕或黑。故由头发的颜色可推知皮肤的颜色。)那时候,别的女人时常四面了望,她却一心作活,从不求人注意,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反倒惹得人家偶尔看她一两眼吧。

她捆麦子的动作,进行得象钟表一样地单调。她从刚捆好了的一抱麦子里,抽出一把麦穗儿来,用左手的手掌,把麦穗头儿拍齐了;再弯腰往前,双手把一抱麦子拢到膝盖,把戴着手套的左手插到那一抱麦子底下,和那一抱麦子那一面的右手合拢,象情人一般,把一抱麦子整个抱住,再把绳子的两头拉到一块儿,跪在那一把麦子上把它系好;有时微风把裙子吹了起来,还得用手把它送回去。她的胳膊,在暗黄色的皮手套和衣袖之间,露出了一块,工作久了,胳膊上柔嫩的皮肤,都叫麦秆划破了,往外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