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 陷淖沾泥 15

洛节。爱铿(洛节。爱铿(1515—1568),英国文人,尝为女王玛利的秘书,及女王依丽莎白的第一师傅,所著最有名者为《塾师》。此处所引,即见此书第一卷。此处所引的下一句为,"学问在一年之内所教给我们的,胜于经验二十年。")说:"只凭经验,我们得经过遥遥辽远的汗漫之游,才能得到便利直捷之径。"那种遥遥辽远的汗漫之游,把我们弄得旅程难继的时候,并不在少数,那么有了那种经验,又有什么用处?苔丝。德北的经验正是这种没有用处的。她到底学会了该作什么了,但是现在她所作的,有谁认为有可取之处呢?

假如她还没上德伯家去以前,她一举一动,都严厉不苟,按照她自己和一般人都知道的各种格言圣训,实践履行,那她自然就永远也不会吃亏上当的了。但是世界上的人,总是等到这种金石之言,不再能于他们有益的时候,才能完全懂得其中的道理,想要早点儿懂得,是苔丝办不到的,也是无论谁都办不到的。她,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很可以学一学圣奥格斯丁(圣奥格斯丁(354—430),尝为希波主教。著作甚多,最著名者为《上帝之城》及《忏悔录》。此处所引,见《忏悔录》第十卷第四十一节。)的口气,讥诮上帝道:"你所订的规章,超过了你准许人依之而行的程度!"她冬天那几个月,都待在她父亲家里,拔鸡毛。填鹅和火鸡,再不就把德伯送她的华丽服装,她自己不屑穿而扔在一边的,给她的弟妹们改成了衣裳。写信求他,她是不肯的。不过别人以为她正在那儿努力做活儿的时候,她却常常用两手抱着后脑出神儿。

她拿哲学家冷静清醒的眼光,注意那些岁月循环中去而复来的日子:有她自己在纯瑞脊以林深月黑的围场为背景,留下终身遗恨那个惨痛的一夜;有她的婴孩下生的那一天和死去的那一天;有她自己下生的那一天;还有其它因为发生过于她有关的事情,而成了不同寻常的日子。有一天下午,她正照镜子,看自己的美貌,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日子,对于她比哪一天都重要,而她从前却没想到,那就是她死的日子,她的容貌都要消逝了的那一天;那一天,蔫不唧地没人看见,藏在三百六十五日里面,年年岁岁,她都要过那一天,但那一天却又总是不声不响,一点儿表示都没有,然而却又不能说,一年里头,没有那一天。这个日子,到底是哪一天呢?为什么她每年遇到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日子,从来没觉得冷气袭人呢?她和捷露。太雷(捷露。太雷(1613—1667),英国主教兼作家。著作最著名者为《神圣的生》和《神圣的死》。此处所指,见后书。那里面说,"我们不论活多久,但是结局,总是一死完事。人们也只有一阵儿谈起我们,有一样事,总归要发生一次,那就是,在街坊邻居中间,要有人说,某人死了。这是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有同样的想法,她想到,认识她的那些人,将来到了某一天,就该说啦:"今天是几儿几儿,可怜的苔丝。德北就是这天死的。"她还想到,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定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她自己对于那一天,那个她自己一朝死去永无生期的那一天,却不知道是在哪一月,哪一星期,哪一季,哪一年。

苔丝就这样,差不多由头脑简单的女孩子,一跃而变为思想复杂的妇人了。她脸上带出来沉思深念的象征,语言里也有时露出来凄楚伤感的腔调。她的眼睛长得越发大起来,越发有动人的力量。她长成了一个早已应该叫作是所谓的"尤物"了;她的外表,漂亮标致,惹人注目;她的灵魂,是一个纯洁贞坚的妇人的,虽然有过近一两年来那样纷扰骚乱的经验,而却完全没腐化堕落。如果不是由于世俗的成见,那番经验简直就是一种高等教育。(本书第一次在《图画周刊》上发表的时候,本书第一期的标题为,"在学费昂贵的学校里所受的教育"。)她近来一点儿也不和外人交接,所以她的遭际,本来就不是尽人皆知,现在在马勒村里,差不多都没人记得了。但是她看得很明白,她在那儿,就老得难受;因为那个地方,亲眼看到她们企图和有钱的德伯"连宗",再通过她作更进一步的结合,亲眼看到那种企图塌了台。最低的限度,总得过许多年,到她对于深刻印在心里这件事完全涂抹掉了的时候,她才能不再感到难过。然而即使现在,她都老觉出来,富有希望的生命,仍旧在她心里热烈地搏动;也许在一个对于她的旧事一概无知的一隅之地,她还可以快活。不错,逃开已往以及跟已往一切有关的事物,就是把已往一扫而光;而想要作到这一点,她就非离开老家不可。

她时常自问,女人的贞节,真是一次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吗?要是她能把过去掩盖起来,或许就可以证明这句话并不足信了。一切有机体都有以渐恢复本原的能力,为什么单单处女的贞节,就该不许有这种能力呢?

她等了许久,始终没遇到再创新路的机会。转眼又是一番特别明媚的春光,草木的嫩芽幼蕾里,滋长发育的活动差不多都可以听得出声音来。这种情况感动了苔丝,也和感动了野兽一样,使她急欲离家远去。结果等到五月初,她母亲一个老朋友(她从来没见过面,不过她很久以前,曾写信托过她),给了她一封信,说往南去好些英里,有一个牛奶厂,想用一个手头灵巧的女工,厂主很愿意雇苔丝一夏天。

这个地方,还不到她希望的那样远;不过也许够远的了;因为她活动的范围,她闻名的区域,本来就小得很。对于一个活动范围有限的人,平常一英里就好象地球一度,一区就好象一郡,一郡就好象一省,好象一国。

有一方面,她是打定了主意了的:从此以后,在她的新生命里,不论在梦想方面,也不论在实际方面,都不许再有空中楼阁的德伯氏存在。她只想作一个挤牛奶的女工苔丝就完了,不想作别的。虽然她们母女,并没提到这一节,她母亲却很知道,苔丝对于这一方面,有什么样的感情,所以现在再也不说武士世家的话了。

但是人却往往自相矛盾。这个新地方所以使苔丝发生兴趣的原因之一,就是那个地方,离她祖宗的故土很近这种意外的好处(因为虽然她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布蕾谷人,他们却都不是)。她所要去的那个牛奶厂,叫作塔布篱,离德伯家从前有的几处宅第不远,就在她祖宗奶奶和她们那些声势赫的丈夫们一门埋葬的大坟穴附近。她也许能够看一看这些坟穴,可以想一想,不但是德伯家,象巴比伦一样(象巴比伦一样,见《旧约。以赛亚书》第二十一章第九节:"巴比伦倾倒了。"《新约。启示录》第十八章第二节:"巴比伦大城倾倒了。"),一去不回,就是一个卑下微贱的后裔所有的清白操守,也会同样无声无臭,就成了落花流水。在这个时期里,她老纳闷儿,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她在祖宗的故土上,有什么新鲜的奇事。新鲜的好事出现。发生;同时心里老有一种精神,自动地涌现,好象树枝里的汁液一般。这就是尚未消耗的青春,经过暂时的压制,又重新涌出涨起,并且还带来了希望和无法制止。寻找快乐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