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24

芙仑谷的里面,土壤肥得出油,地气暖得发酵,又正是夏季的时光,在草木孕育繁殖的嘶嘶声音之下,汁液都喷涌得几乎听得出声音来,在这种情况里,就是最飘忽轻渺的恋爱,也都不能不变成缠绵热烈的深情。所以本来就一个有心,一个有意的人,现在更叫周围的景物濡染浸润得如痴似醉的了。

七月已经日夜相逐,在眼前过去了,接踵而来的是"暑月"("暑月",原文Thermidorean Weather。法国大革命时,改变历法,更易月的名称。日数和起讫。其中有一月,叫做Thermidor,就是热的意思,始于通行历的七月十九日。),这仿佛是自然一方面,看到塔布篱牛奶厂里的情人那样热烈,特为和他们斗胜争强似的。这块地方上的空气,在春天和初夏的时候,本来非常清新,现在却变得停滞难动,成了困人的天气了。空中浓郁的气味,老压在他们上面;正午的时候,一片大地好象都昏沉晕去。草原上较高的山坡,都叫跟埃塞俄比亚那里一样灼热的太阳晒成黄色,不过这里水声淙淙的地方,却还有鲜明青绿的草色。那时的安玑。克莱,外面叫热气闷得透不过气来,心里就叫他对温柔娴静的苔丝越来越强烈的热爱,压得喘不过气来。

雨季已经过去了,高亢的地方都干燥起来;老板坐着带弹簧轮子的马车从市集上飞一般地跑回来的时候,车轮子把大道路面上碾成粉末的尘土,都刮了起来,车后面跟着老长的几道飞尘,好象是细长的火药引线,点着了一般。成群的牛,叫牛虻咬得都要发疯,院墙上五道横木的栅栏门,都一蹦就蹦过去了。克里克老板的衬衫袖子,从礼拜一到礼拜六,没有一刻不是卷到胳膊肘儿以上的。只把窗户开着,是透不进风来的,总得连门也都开着才成。庭园里的画眉和山鸟,都在覆盆子灌木底下爬动,它们的样子,与其说是长翅膀的飞鸟,不如说是长四条腿的走兽。厨房里的苍蝇,都死皮涎脸,懒得动弹,见了人也不怕,爬的地方,都是平常不去的处所,象地板。抽屉,和女工们的手背。谈起话来,总离不了中暑。搅黄油,尤其是保存黄油,是没有办法的事。

工人们为了图凉快。图方便,都不把牛赶回家来,完全在草场上,就把奶挤了。一天到晚,树影儿按着时刻跟着太阳转,怕热的牛群,也低心下气地跟着树影儿绕着树干转,不管树有多么小。到了挤奶的时候,它们叫苍蝇咬得简直都站不稳。

在这些天里面,一天下午,有四五条还没挤过的牛,碰巧离开了大群,单独站在一溜树篱的角落后面;这里面就有矮胖子和老美,都是在所有的女工之中,顶喜欢苔丝的手指头的。克莱本来在那儿正拿眼盯着苔丝,已经盯了一些时候了,苔丝刚挤完一条,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克莱就跟着问她,是不是要到树篱角落后面,去挤矮胖子和老美那几条。苔丝点了点头,就把牛奶桶挨着膝盖提着,把小凳子横着擎在手里,绕到树篱后面去了。老美的奶不久就流到桶里,哗哗的声音隔着树篱送了过来;克莱听了,心里想,也绕到树篱那面才好;那时本来有一条难挤的牛,跑到那儿去了,他想过去挤它;他现在和老板一样,顶难挤的牛也会挤了。

挤奶的时候,所有的男工和一些女工,都把脑门子使劲顶着牛肚子,把眼一直看着牛奶桶。但是有几个女工,多半是年轻的,却都把头的侧面靠在牛肚子上。苔丝。德北就老这样挤法;她老把太阳穴紧贴在牛肚子上,把眼睛瞧着草场景远的那一头儿,静悄悄的好象出神儿想心思似的。那天她挤老美,就用的是这种姿势;那时的太阳,恰巧对着挤奶那面,一直射到她那外着粉红长衫的形态上,射到她那白色带檐儿的便帽上,射到她那脸蛋儿的侧面,把她的白脸蛋儿和褐色的牛身子,衬托得非常清晰,非常明显,好象花纹凸起的玉石雕刻一般。

那时克莱已经跟着她,绕过了树篱了,正坐在自己挤的那条牛的身底下,拿眼瞧着她;但是她却不知道这种情况。只见她的头。她的面目,都非常沉静,好象在梦中一般,虽然两眼睁着,却看不见东西。在这一幅天然的图画里,除了老美的尾巴和苔丝粉红色的双手以外,再就没有其他活动的东西了;而那双手的活动,也非常地轻柔,只是一种有节奏的搏动,仿佛是受了一种反射性的刺激而活动,象心房的跳动似的。

在他看来,她的脸太可爱了。但是那上面,却一点儿也没有虚无缥渺。离群遗世的情态,而全都是实在的生气,实在的温暖,实在的血肉。到了她那副嘴,她的可爱才算到了最高点。象她那样深不见底。顾盼欲语的眼睛,他从前看见过;象她那样红白分明。鲜艳妍丽的脸蛋儿,他从前或者也看见过;象她那样弯曲如弓的眉毛,几乎象她那样端正匀停的下颏和脖颈,他从前都看见过;但是他从来没看见过,天地间还有别一副嘴,能和她的相比。在那个红红的小嘴儿上,那上唇中部往上微微撅起的情态(上唇中部往上微微撅起,比较哈代的《马号队长》第一章,"安〔女主角〕嘴唇线道精致,曲折分明,但非古典仪型。上唇的正中间,往下去,到不了它理所应到的地方,因此,她只一想到仅属可喜的念头,那就不管她有意无意,有两三颗白牙齿的一部分,要露出来,更不用说她微笑的时候了。有人说,那种情况是很迷人的。"),就是心肠最冷的青年见了,也不由得要着迷,要发狂,要中魔。伊丽莎白时代,有一位诗人,拿"玫瑰含雪",来比喻唇红齿白;(伊丽莎白第一,英国女王(1558—1603)。这里所说的诗人,指堪批恩(1567?—1619)而言。他在他的《樱珠》诗第二节里说,"红樱两颗轻接,明珠双行齐列,偶幸嫣然一笑,初放玫瑰含雪。(《樱珠》意译。原文意为"熟樱桃",为沿街叫卖之声。)此诗初见于一六○六年出版之《音乐一晌遣兴集》,堪批恩明言为己作。)他生平见过的女人,再没有象她那样,叫他不断地老想起那个比喻来的了。在他以情人的眼光看来,简直就可以说,这口牙齿。这副嘴唇儿,真正完美无瑕。但是实在说起来,却又并不是真正完美无瑕;而也就是因为这种似完美却又有点儿不完美的情态,才生出一种甜蜜的滋味来,因为总得有一点儿缺陷,才是人间的味道啊。(哈代一八九一年十月二十八日日记:"要是'爱,是真实。纯洁的,那所爱就得是不完美的。分别真实的和想象的,能实行的和不可能的,能回报接吻的爱,和化为烟云的幻想,就在于此。一个人认为他所爱的是戴安娜,是维纳丝,其实他爱的是他的所爱和那些女神不同的地方。")克莱已经把这副嘴唇儿的曲线,不知道琢磨过多少次了,所以他一闭眼睛,这副嘴唇儿,就很容易能在他的脑子里出现:现在这副嘴唇儿直出他的眼前了,颜色红红,生气勃勃,他看着就觉得身子上过了一下电流,神经里吹进一阵凉风,差一点儿没晕倒;并且由于一种不可理解的生理作用,毫不含糊地打了一个大杀风景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