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兰因絮果 33

安玑很想在结婚以前,和苔丝到别处去玩一天,作为他和苔丝还是甜蜜的情人。他最末一次陪伴她的游玩;这样的一天,一定是柔情蜜意,沁人心脾,这样的情况都是永远不能再得到的;同时一个更重大的日子,就近在眼前,含笑相招。因此在结婚以前那一个礼拜里,他对苔丝提议,要和她一块儿到最近的市镇上去买些东西。他这样提议了以后,跟着两个就一块儿起身前去了。

克莱住在牛奶厂里的时候,跟他同一阶级的人没有往来,简直是一个隐士。好几个月他也不进一趟城;他用不着车马,所以从来也不预备车马,遇到要骑马的时候,就雇老板的矬马,遇到要坐车的时候,就雇老板的双轮小马车。那天他们就是坐着双轮小马车去的。

他们两个有生以来,一块儿置办共用的东西,这是第一次。那天正是圣诞节前夕,铺子里堆的净是冬青树和寄生草,满街上走的净是东西南北的乡下人,都因为过节,跑到这儿来。苔丝挽着安玑的胳膊,在人群里走着的时候,一方面美丽的脸上平添了快活的神气,另一方面却又叫人们直眉瞪眼地瞧得怪不受用的。

傍晚的时候,他们回到了歇脚的客店,苔丝站在门道那儿,等克莱去照料车。马,把车。马赶到门前。大客厅里满是客人,你来我去,老没有安静的时候。他们进进出出,每开一次门,屋里的灯光就正把苔丝的脸照一下,在这些人之中,后来又出来了两个人,从苔丝身旁走过。有一个见了她,好象觉得很奇怪,就直眉瞪眼地把她浑身上下打量。她觉得,仿佛她从前在纯瑞脊见过那个人,不过那个村庄离这儿那么些英里,这儿很少看到纯瑞脊的人。

"一个漂亮姑娘,"那一个就说。

"不错,漂亮倒是漂亮,不过,俺要是没认错了人,"跟着马上就把前面那句话的后半否定了。

克莱刚好从马棚里回来,和那个人在门坎那儿碰了个对面,就听见了他嘴里不三不四的话,同时看见了苔丝畏避退缩的神气。她叫人家这么欺负,他象刀扎在心尖上一样,哪儿受得了?所以连想一想都没顾得,就用尽了全力,照着那个人的下巴打了一拳,把那个人打得往后一踉跄,倒退到穿堂里。

那个人稳住了脚,好象想要上前动手,克莱也走到门外,摆出自卫的架式。但是他的对手,把念头一转,又从苔丝身旁走过,把她重新打量了一番,对克莱说,"对不起,先生,俺认错了人啦。俺只当她就是隔这儿四十英里那个女人啦。"克莱于是觉得自己太急躁了,并且本来他就不该把苔丝一个人摆在客店的门道里,于是给了那个人五先令,算是赔这一拳的不是(他遇到这种情况,老是这么办);因此两个人和平无事地说了一声夜安分开了。克莱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和苔丝一同赶着车起了身,那两个人的路却和他们的相反。

"真认错了人了吗?"第二个人问。

"一点儿也没认错。不过俺不愿意叫那位先生听着不受用就是了。"同时那对情人,正赶着车往前走去。

"咱们能不能把日子再稍微往后推一推哪?"苔丝问,问的时候,声音干哑沉闷,"我这是问一问,要是咱们想这么办,事实上办得到办不到?""办不到,我的爱人。你别沉不住气。你这是因为我把那小子揍了,想给他点儿工夫,好叫他以斗殴的罪名,叫法庭来传我,是不是?"他用逗笑儿的样子问。

"不是,我的意思,只是问一问,要是得往后推一推,办得到办不到?"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并不十分清楚;他告诉她,叫她把这种胡乱的思想一概丢开,她也顺顺从从地尽力作出镇定的样子来;但是,一路之上,她仍旧沉闷不语;等到后来,她才想道,"我们要离开这块地方了,要离开这儿,到上千上万英里的新地方去了,在那个地方,这种事儿永远也不会再发生,从前的事儿,连影子都到不了那儿。"他们两个那天晚上,在楼梯口那儿甜甜蜜蜜地分了手,克莱就回到自己的阁楼去了。苔丝恐怕剩的日子不多,时间匆忙,所以没立刻就睡,在屋子里收拾随身应用的东西。她收拾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楼上克莱的屋子里,扑通扑通地响,好象打架的声音。满厂里的人那时候全都睡下了,她心里焦急,恐怕克莱闹灾闹病,就急忙跑到楼上敲他的门,问他怎么回事。

"哦,没有什么,亲爱的,"他从屋里说。"对不起,把你搅醒了。不过这件事说起来倒也好笑。我刚才睡着了,梦见了欺负你那个人,又跟他打起来。你听见的声音,就是我把今儿拿出来要装东西的那个皮包,用拳头打的。我睡梦中,有时要犯这种毛病。你睡觉去吧,没有什么,别再理会啦。"这就是左右全局的最后一个砝码儿,她那游移不决的态度,这么一来,一下就决定了。把过去的事,亲口对他说出来,自然是办不到的;可是还有别的办法呀。她在桌旁坐下,取过笔来,在一张叠成四页的信纸上,把三四年前的事儿,简单明了地写了出来,写完了,装在一个信封里,上写克莱先生收启。恐怕再过一会儿,勇气就退了,(意译。原文暗用《圣经》,"你们的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见《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四十一节,及《马可福音》第十四章第三十八节等处。)所以立刻光着脚,上了阁楼,把那封信由门底下塞到屋子里。

她那天夜里,时睡时醒,这本是在情理之中的;她注意听楼上头一声微弱的声音。后来这种声音,和平常一样发出来了,他也和平常一样下了楼。她也下了楼。他在楼梯下面迎着她,吻她,一点儿不差,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地热烈啊!

苔丝只觉得,克莱有点儿心烦神疲的样子。但是他却老没提起她泄露出来的事情,就是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也没提起。他究竟看见了那封信没有呢?她觉得,除非他先提这件事,她自己是不便提的。一天过去了,不管克莱心里想的是什么,反正他是不想对别人说的。但是他却和从前一样地开心见诚,一样地轻怜痛惜。莫不是她的忧惧,都是小孩子的见识吧?莫不是他饶恕了她了吧?莫不是他爱的就是这个她,就是象她这样的她;他看到她这样心神不宁,好象看到一场离奇荒诞的噩梦一样,还觉得可笑吧?他真看见了她那封信啦吗?她往他屋里瞧了一瞧,看不见那封信的踪影,也许他饶恕了她了。不过就是他没看见她那封信,她也对他起了一阵热烈的信赖,认为他一定会饶恕她。

每天早早晚晚,他都跟从前一模一样,于是除夕那天,结婚的好日子,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