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35
苔丝的叙述完结了;连反复的申明和详细的解释,也都作完了。她的声调,自始至终,都差不多跟她刚一开口那时候一样的高低;她没说为自己开脱罪名的话,也没掉眼泪。
但是身外各种东西,在听她表明身世的过程中,连在外貌上,都好象经历了一番变化。壁炉里的残火,张牙怒目,鬼头鬼脑,仿佛表示对于苔丝的窘迫,丝毫都不关心。炉栏懒洋洋地把嘴咧着,也仿佛表示满不在乎。盛水的瓶子放出亮光来,好象只是在那儿一心一意研究颜色问题。所有身外一切东西,全都令人可怕地反复申明,自脱干系。然而无论哪样东西,实际上却和克莱吻苔丝那时候,并没有任何改变;或者不如说,无论哪样东西,本质上都没有任何改变;但是神情上却前后大不相同了。
她把故事说完了以后,他们从前耳边絮语的余韵,就好象一齐挤到他们脑子里面的角落上,在那儿反复重念,仿佛提示,他们从前的行动,全是盲目而愚昧的。
克莱作了一种不合时宜的举动:他拨弄起炉子里面的火来,他对于这段新闻,还没完全领会到它的意义呢。他拨完了火,站了起来;那时候,她这一番话的力量才完全发作;他脸上憔悴苍老了。他努力要把心思集中,就在地上一阵一阵地乱踩。他用尽了方法,都不能把杂念驱逐,所以才作出这种茫无目的的举动。他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是她所听见过他那富于变化的种种音调里最平常。最不切当的那一种。
"苔丝!"
"啊,最亲爱的。"
"难道我得当真相信你这些话吗?看你的态度,我得相信你这些话是真的。唉!你不象是疯了的样子!你说的话应该是一派疯话才对呀!但是实在你却又并没疯,我的太太,我的苔丝,你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疯了吗?" "我并没丧失神智,"她说。
"可是,"他恍恍惚惚地看着她,又头晕眼花地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哪?哦,不错,我想起来啦,你本来想要告诉我来着,可是我那时候没让你说!"克莱说这些话和别的话,只是外面上虚应故事罢了,他心里还是照旧象瘫痪了的一般。他转身走去,俯在一把椅子背儿上。苔丝跟着他走到屋子中间他所在的地方,站在那儿,拿两只没有眼泪的眼睛瞅着他。跟着她就在他脚旁跪下,跪下以后,又趴在地上,缩成一团。
"你看着咱们俩爱的份儿上,饶恕了我吧!"她口干唇焦地低声说。"我已经饶恕了你了!" 他没回答,她又说,"你也象我饶恕你那样,饶恕了我吧!我饶恕你了,安玑。" "你吗,不错,你饶恕了我了。""但是你可不能饶恕我,是不是?""唉,苔丝,这不是什么饶恕不饶恕的问题!你从前是一个人,现在又是另一个人了。哎呀,老天爷,饶恕两个字,怎么能应用到这样一桩离奇古怪。障目隐形的魔法幻术上哪!"他说到这儿,就住了口,把这几个字眼儿琢磨;于是忽然又狞笑起来,笑得迥异自然,阴森可怕,赛过地狱里的笑声。
"真别价,别价!这要我的命!"她尖声喊着说。"唉,你慈悲慈悲吧,慈悲慈悲吧!"他没回答;她满脸煞白,跳了起来。
"安玑,安玑!你这一笑是什么意思?"她喊着问。"你知道我听了你这一笑,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他摇了摇头。
"我自始至终,老成天价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一时一刻都怕你不痛快。不遂心。我老心里想,我要是能让你遂心,能让你如意,那我该多高兴;我要是不能让你遂心如意,那我该多么不配作你的太太!我白天晚上,没有一时一刻不是那么想的,安玑。" "这个我知道。""我还只当是,安玑,你真爱我,你爱的是我自己,是我本人哪!要是你真爱我,你爱的真是这个我,那你现在怎么能作出这种样子来,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哪?这真叫我大吃一惊!我只要已经爱上了你,那我就要爱你爱到底儿,不管你变了什么样子,不管你栽了多少跟斗,我都要一样地爱你,因为你还是你呀!我不问别的。那么,唉,我的亲丈夫哇,你怎么居然就能不爱我了哪?""我再说一遍,我原来爱的那个女人并不是你!" "那么是谁?""是另一个模样儿跟你一样的女人。"她听了这些话,就觉得她从前害怕的事,现在果然实现了。他把她看成一个骗子了!看成一个外面纯洁。心里淫荡的女人了。她见到这一点,灰白的脸上是一片恐怖,两颊的肌肉都松松地下垂,一张嘴差不多都看着好象只是一个小圆孔的样子。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看待她,她吓得魂飞魄散,身软肢弱,站都站不稳了;他以为她要摔倒,就走上前去,温柔地说,"坐下好啦,坐下好啦。你要晕了;本来也该晕。"她倒是坐下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儿;她脸上仍旧是那种绷得很紧的神气,她的眼神儿,让克莱看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那么,安玑,我已经不是你的人了,我还是你的人吗?"她毫无办法,问。"他说过,他爱的不是我嘛,是另一个模样儿象我的女人嘛。"她想到这儿,就可怜起自己来,因为自己受了委屈了。她把自己的情况又想了一想,便不觉满眼含泪;她背过脸去,跟着自伤自怜的眼泪,就象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克莱见了她这一哭,觉得轻松了一些;因为苔丝对于这件事表面上仿佛不痛不痒的情况,开始使他苦恼起来,这份苦恼,比起这件事揭露了以后他那份苦恼,也并差不了许多。他不动感情。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一直等到后来,苔丝悲伤的劲头儿自消自灭,泪如泉涌的痛哭,也变成了抽抽搭搭的余哀。
"安玑,"她忽然说,这回说的时候,音调很自然,完全是她本来的样子,不是刚才那种口干舌燥。近于疯狂的恐怖声音了。"安玑,我太坏了,你跟我不能再同居了,是不是?""我还没能盘算到咱们两个该怎么办哪。""我一定不要求你让我跟你同居,安玑,因为我没有这种权利!我原先说要写信给我母亲跟我妹妹们,告诉她们我已经结了婚了。现在那封信我也不写啦;我本来铰好了一个盛针线的袋儿,想要在咱们寄寓的时候把它缝起来,现在我也不缝啦。" "你不缝啦吗?""我不缝啦,除非你吩咐我,我无论什么都不作;要是你把我甩下,自己走了,我也决不跟着你;就是从此以后,你永远不再理我,我也不问你为什么,除非你告诉我,说我可以问,我才问。""比方我不管什么事情,都吩咐你作,你怎么样哪?""那我一定象你一个卑微可怜的奴隶一样,绝对地服从你,就是你叫我倒地不起,舍身送命,我也不违背你。""你这样很好。不过这可让我想起来,你现在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和你已往那种自我护卫的态度,未免有些前后矛盾吧。"这是他们两个初次冲突的话。不过,现在对苔丝加以精心细意的讥刺消让,就好象用那种态度对待猫狗一样。话里的微妙刻薄意味,她一概不能领会,她只听着那是些含有敌意的声音,表示他正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就是了。她一言不发,静静地待着,却不知道,他在那儿,正极力抑制他对她的爱情。她几乎没看见,一颗眼泪,慢慢地从他脸上流下来,一颗很大的眼泪,把它流过去那块地方上的毛孔都放大了,好象那颗眼泪就是显微镜上的物镜一样。同时新的启示,使他明白过来,她这番自白,都怎样把他的生命。他的宇宙,全都令人可怕地给他改变了。他拼命挣扎,想要在他所处的现状之中前进。总得有点承前继后的动作才成啊,可是作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