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42

现在天已经大亮了,苔丝又起身从树林子里出来,很小心地上了大路。其实她用不着小心;因为眼前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于是苔丝就毅然地往前走去;因为,她想起那些鸟儿,昨天一夜,都默默忍受痛苦,她就觉得,天地间的痛苦,原来有大有小,自己的痛苦,只要她能不把别人的意见放在心上,也并非不能忍受。但是现在既然克莱也是这样的意见,那她怎么能不把它放在心上呢。

她走到粉新屯,在一个客栈里用早饭,那儿有几个小伙子,讨厌的很,都奉承她长得好看。这种情况,倒有些叫她生出了一种希望,因为她丈夫也许还能也有对她说这种话的日子呀。既有这种可能,那她一定得小心谨慎,躲开这些路上偶然碰到而对她垂青的人了。想要达到这种目的,苔丝就决定不要再因为容貌的关系惹麻烦。所以她刚一走到了村子外面,就进了一丛杂树中间,把一件顶旧的女工衣服,一件自从在马勒村收拾庄稼以后。连在牛奶厂里都永远没再穿过的衣服,从篮子里取了出来。又灵机一动,想了一个妙法,从行李捆子里,取出一条手绢儿,用它把露在帽子底下的脸四围兜起,把整个的下巴。半个脸蛋儿。两个太阳穴,全都遮盖,好象害牙疼一样。于是又照着小镜子,用一把小剪子,毫不顾惜,把眉毛一齐都镊掉。这么一来,管保没人再和她硬起腻了,她才又往崎岖不平的路上走去。

"这个大妞儿,怎么弄的这么怪模怪样的!"她往前走,头一个遇见她的人跟他的同伴说。

她听见了这句话,就止不住满眼含泪,自己可怜起自己来。

"不过,我不在乎!"她说。"哦,我不在乎!从此以后,我永远要往丑里装扮,因为安玑不在我跟前,没人保护我。他从前本是我的丈夫,但是现在却离开我走了,再也不会爱我了,不过我还是一样地只爱他一个人,恨所有别的男人,我愿意别的男人,都拿白眼看我!"苔丝就在这种情况下,往前走去;只是一片大地上跟大地一体的一个人形,完全纯粹是一个地是里女工,穿着冬日的服装;上身是一件灰色的哔叽半身斗篷,脖子上是一条红色毛领巾,下身是一件毛料子作的裙子,外面罩着一件棕中带白的粗布外罩,手上是一双黄皮手套。那一身旧衣裳,经过风吹,经过雨打,经过太阳晒,一丝一线全都褪了色,全都磨薄了。现在看她的外表,一点儿也看不出青年人的热情来了, 这个姑娘的嘴冰冷,,,朴素地一层又一层,在她的前额上紧拢。(引自史文朋的《米拉勾莱塔》,在他的《诗与民歌》第一辑中。)看她的外面儿,简直是毫无生气,差不多就是一个无机体,但是她的内心,却是活动跳跃的生命一本记录,以她那样年纪而论,很得算是饱经了人世的悔恨耻辱,受尽了残酷色欲的摧残,尝遍了脆弱爱情的欺骗。

第二天虽然天气很坏,她还是照旧往前跋涉,因为大自然这种与人为敌的情况,是毫无虚伪。直截了当。一视同仁的,所以并不能使她感到烦忧。她既是想要找到一冬的糊口之资,一冬的栖身之地,当然一时一刻都不能耽搁。她从前作短工的经验,叫她决定不再就短工的活儿了。

她朝着玛琳写信叫她去的那个地方走去,在路上过了一处农田,又过一处农田;她拿定主意,打算在真正没有其它办法的时候,才到玛琳叫她去的那地方干活,因为她听说那个地方非常艰苦,令人望而生畏。她起初要作点儿轻省的活儿,所以就找挤牛奶。养鸡鸭的地方,因为这是她顶喜欢的;这一类活儿找不到,就又找比较繁重的活儿;后来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只得去找她最不喜欢的粗重活儿了,只得去找农田上的工作了;这种工作,真是又粗又苦,要不是没有办法,她决不会诚心乐意自动找着作的。

第二天靠近黄昏的时候,她走到一片高下起伏的白垩质台地或者高原了,只见它在她下生那个山谷和她恋爱那个山谷之间展开。无数形如乳房的半圆形古冢(古冢,略分两类,一类为圆形,即此处所写,为铜器时代人之葬地,多在山顶。另一类为长形,为新石器人葬地,较少见。多塞特郡所已知之古冢有一千多。,点缀在高原上面,老远看来,好象奶头累累的随布利(随布利,古代希腊罗马神话里的大地女神,她的像,平常总是一个妇人,大腹便便,象征大地孕育一切,胸部奶头甚多,象征大地滋养万物。这个比喻也见于哈代的诗《古冢旁》和《卡斯特桥市长》第二十二章。),在那儿长身仰卧一般。

这儿的空气,又寒冷。又干燥,那些绵绵的车路,下过雨以后,过不了几点钟,就叫风吹得白茫茫的一片尘土了。树木非常地稀少,或者可以说没有,就是本来可以在树篱中间生长起来的那几棵树,也都让那些佃户们,把它们和作树篱的活树狠狠地盘结在一块儿了,因为佃户这种人,本是乔木。灌木和丛林天生的对头。在她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上,她可以看见野牛冢和奈岗堵的山顶,都仿佛和蔼可亲。从这片高原上看,它们有一种低矮卑小,毫不傲慢的样子,不过她小时候从故乡布蕾谷里看,它们却都好象直入云霄的高城峻堵。顺山摩岭往南海岸看去,只见许多英里之外,有一片水面,好象擦亮了的钢铁:那就是远远通到法国的那一部分英伦海峡。

在她面前,坐落在一块稍稍低洼的地方上的,是一个残破零落的村庄。原来她已经走到棱窟槐了,已经到了玛琳佣工的地方了。她到这儿来,仿佛是前生注定,非来不可似的。她一看四围的土质那么硗瘠,就知道这儿的工作,一定是最艰苦的。不过她已经尝够了寻找工作的滋味了,不想再飘荡了,她决定在这儿待下去,尤其是那时正下起雨来。村口有一所小房儿,它的山墙往大路上突出;她先不去找寓所,先在那堵山墙下面站住了避雨,同时看着暮色四面拢来。

"谁会想得到,我就是安玑。克莱太太哪!"她说。

她把肩膀和背脊靠在山墙上,觉得山墙很暖和,她再一看,原来那所小房儿的壁炉,就修在山墙那一面儿,现在炉里的暖气,隔着砖墙,透到外面来了。她于是就把手放在墙上取暖,同时把脸也靠在令人舒服的墙上面,因为她的脸叫雨丝淋得又红又湿了。这堵墙仿佛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真不想离开那儿,让她在那儿待一整夜都成。

苔丝能听见屋里的人,干完了一天活儿,晚上才相聚,互相谈话的声音,他们吃晚饭杯盘相碰的声音也能听见。但是在那个村庄的街道上,她却还没看到一个人影儿。到了后来,那种寂静才让越来越近的一个女子模样的人打破了。那天黄昏虽然很冷,而来的那个人,身上穿的却还是夏季的印花布长衫,头上戴的却还是夏季的遮檐软帽。苔丝出于本能,总觉得这个人会是玛琳,等到那个人走近了,能在暮色里辨出面目来了,她一看果然不错,正是玛琳。玛琳的身体反倒比以前更胖了,脸上也比以前更红了,可是身上的衣服,毫无疑问,却比以前更褴褛了。要是在从前的时候,无论哪会儿,苔丝也不见得肯在这种情况下和玛琳重叙旧交;但是现在她太感寂寞了,所以听了玛琳的招呼,马上就和她应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