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冤家路狭 59
那个优美的古城温屯寨,从前维塞司王国的首都,居于一片凸凹起伏丘陵地带的正中间,正伸展在七月清晨的温暖和光明中。那些有山墙的砖。瓦和砂石房子,由于季节的关系,差不多把它们那一层藓苔外皮都晒干脱净了,草场里的沟渠,都变得水浅流低。在那条顺坡斜下的大街上,从西门门洞到中古十字架,从中古十字架到大桥,正悠悠闲闲地进行那种通常迎接旧式集日的扫除工作。
从前面说过的那个西门起,大道就爬上了一个长而整齐的斜坡,不多不少恰好一英里,把城里的房舍渐渐地撂在后面,这是温屯寨人都熟悉的。就在这条大道上,有两个由城市外围出来的人,正很快地往上走来,好象不觉得上坡费力似的;他们这种不觉得费力,并不是由于他们步履轻松,却是由于他们心里有事。他们来的地方,是下面不远一个开在高墙中间。窄而有栅栏的小门,他们从那个小门出来而走上了这条路。他们的神气,仿佛要急忙躲开那些房子和他们的同类,而这一条路,又仿佛是躲开那些东西最直截的途径。他们虽然都年轻,但是走起路来,却都把头低着,让太阳的光线毫不怜惜地含着笑容,看着他们那种悲伤的姿态。
这一对人里面,一个是安玑。克莱,另一个是克莱的小姨子丽莎。露:只见她身材颀长,象正要开放的花蕾,一半少女,一半少妇,活活是苔丝的化身,只比苔丝瘦一些,却有跟苔丝同样美丽的眼睛。他们两个的灰白面孔,仿佛瘦得只剩下了原来的一半。他们一言不发,手拉着手往前走(比较密尔顿《失乐园》第十二卷最后两行,亦即全诗最后两行:"他们手握着手,步履迟缓而散漫,穿过伊甸,只二人孤独地把路趱。"),他们那样低头俯首的神气,跟昭托画的《二门徒》一样(昭托(1266—1337),意大利画家。《二门徒》藏伦敦国立名画陈列馆。但此画经鉴定,现在认为是阿锐提娄所绘。阿锐提娄(1330?—1410?),亦意大利画家,所绘有西恩纳及皮萨公墓之水彩壁画等。此处以昭托之绘画比拟二人之俯首无言,但更有含蓄之意在。温屯寨及其尖阁等倚圣凯特林山为背景,颇使人联想到文艺时期诸画家所绘《耶稣受难图》中之背景,于是温屯寨变而为近代之耶路撒冷,而监狱则成耶稣受难处之骷髅地矣。)。
他们快要来到西山顶上的时候,城里的钟正打八下。他们两个听了这种声音,全都一惊。他们往前又走了几步,就走到了头一个里程碑,只见它在一片绿色草地的边上发出白色,碑后面就是空旷的丘陵地带,在这块地方上,这片丘陵和大道并没有围篱垣墙,阻拦分隔。他们走到青草地上,好象有一种不能制止的力量逼迫他们,使他们忽然止住脚步,转过身来,在里程碑旁面,瘫痪了似地,静静等候。
从这个山顶上看去,四周的景物差不多一望无际。下面的谷里,就是他们刚才离开的那座城市,城里宏壮一些的楼阁,都仿佛一张等度图那样,显然在望,其中有广阔的大教堂高阁,附带着诺曼式的窗户和极长的廊子,有圣塔姆的尖阁,有学院尖顶的高阁,再往右一点儿,有古老庵堂的高阁和山墙,一直顶到现在,谒圣的人,还能在那儿得到面包和麦酒的施舍。城市后面,圣卡随山凸起的形体,一直往东奔去;再往远看,一片景物跟着一片景物,层层相连,一直到日光辉煌,不可逼视的天边。
在城里别的楼阁前面,背着这一大片绵延辽远的景物,立着一所红砖盖的大楼,有灰色的平房顶和一溜一溜带着栅栏的小窗户,表示那是囚禁的地方。它那规矩拘板的样式,跟那些参差。错落的哥特式楼阁,恰恰相反。打路上从它前面经过,水松和长青橡多少把它遮住了一些,但是现在从这个山坡上看,它却很够清楚的。刚才那两个人走出来的那个小栅栏门,就开在这所楼的墙里。楼的正中间,有一个丑恶难看的八角高阁,背着东方的天边耸起,从山上看,正背着亮光,只能看到它的阴面,所以它就好象是全城的美景里唯一的污点。然而他们两个所注意的,却正是这个污点,而不是美丽的景物。
高阁的飞檐上,竖着一个高杆。他们的眼睛就盯在那上面。钟声打过之后,又待了几分钟,高杆上慢慢地升起来一样东西,在风里展开。原来是一面黑旗(黑旗是执行死刑之标志,死刑在监狱执行之后,黑旗立即在监狱上方升起。)。
"典刑"明正了,埃斯库罗斯所说的那个众神的主宰,(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456),古希腊大悲剧家。众神的主宰一语,见于他的悲剧《被囚的普罗密修士》第一六九行。众神的主宰指宙斯而言,他压迫众神,强奸了爱娥等。普罗密修士在那一行的前后文里,大呼反对宙斯的残暴。这儿原书所引,为英国古典文学翻译者波克利(1825—1856)之译文,于一八四九年出版。)对于苔丝的戏弄也完结了。德伯家那些武士和夫人,却长眠地下,一无所知。那两位无言注视的人,好象祈祷似的,把身子低俯到地上,一动不动地停了许久;同时黑旗仍旧默默地招展。他们刚一有了气力,就站了起来,又手拉着手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