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的喜剧

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①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久,便向我诉苦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这应该是真实的,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②,只以为很是嚷嚷罢了。然而我之所谓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

我可是觉得在北京彷佛没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说,地气北转了,这里在先是没有这麽和暖。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

一日就是这冬末夏初的时候,而且是夜间,我偶而得了闲暇,去访问爱罗先珂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这时一家的人都睡了觉了,天下很安静。他独自靠在自己的卧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黄色的长发之间微蹙了,是在想他旧游之地的缅甸,缅甸的夏夜。

「这样的夜间,」他说,「在缅甸是遍地是音乐。房里,草间,树上,都有昆虫吟叫,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其间时时夹着蛇鸣:『嘶嘶!』可是也与虫声相和协……」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时的情景来。

我开不得口。这样奇妙的音乐,我在北京确乎未曾听到过,所以即使如何爱国,也辩护不得,因为他虽然目无所见,耳朵是没有聋的。

「北京却连蛙鸣也没有……」他又叹息说。

「蛙鸣是有的!」这叹息,却使我勇猛起来了,于是抗议说:「到夏天,大雨之后,你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面的,因为北京到处都有沟。」

「哦……」

过了几天,我的话居然证实了,因为爱罗先珂君已经买到了十几个蝌蚪子。他买来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长有三尺,宽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种荷花的荷池。从这荷池里,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然而养虾蟆却实在是一个极合适的处所。

蝌蚪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牠们。有时候,孩子告诉他说:「爱罗先珂先生,牠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

然而养成池沼的音乐家却只是爱罗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来主张自食其力的,常说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应该种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劝诱他就在院子里种白菜;也屡次对仲密夫人劝告,劝她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后来仲密家果然有了许多小鸡,满院飞跑,啄完了铺地锦的嫩叶,大约也许就是这劝告的结果了。

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来一回便买几只,因为小鸡是容易积食,发痧,很难得长寿的;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说《小鸡的悲剧》③里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乡下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咻咻的叫着;但是仲密夫人说不要。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而小鸭便在他两手里咻咻的叫。他以为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每个八十文。

小鸭也诚然是可爱,遍身松花黄,放在地上,便蹒跚的走,互相招呼,总是在一处。大家都说好,明天去买泥鳅来喂牠们罢。爱罗先珂君说:「这钱也可以归我出的。」

他于是教书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会,仲密夫人拿冷饭来喂牠们时,在远处已听得泼水的声音,跑到一看,原来那四个小鸭都在荷池里洗澡了,而且还翻筋斗,吃东西呢。等到拦牠们上了岸,全池已经是浑水,过了半天,澄清了,只见泥里露出几条细藕来;而且再也寻不出一个已经生了脚的蝌蚪了。

「伊和希珂先,没有了,虾蟆的儿子。」傍晚时候,孩子们一见他回来,最小的一个便赶紧说。

「唔,虾蟆?」

仲密夫人也出来了,报告了小鸭吃完蝌蚪的故事。

「唉,唉!……」他说。

待到小鸭褪了黄毛,爱罗先珂君却忽而渴念着他的「俄罗斯母亲」④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也已经长成,两个白的,两个花的,而且不复咻咻的叫,都是「鸭鸭」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牠们盘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势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里满积了水,牠们便欣欣然,游水,钻水,拍翅子:「鸭鸭」的叫。

现在又从夏末交了冬初,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

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

一九二二年十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妇女杂志》第八卷第十二号。)

  1. 爱罗先珂(一八八九─一九五二):俄国诗人和童话作家。童年时因病双目失明。曾先后到过日本、泰国、缅甸、印度。一九二一年在日本因参加「五一」游行被驱逐出境,后辗转来到我国。一九二二年从上海到北京,曾在北京大学、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任教。一九二三年回国。他用世界语和日语写作,鲁迅曾译过他的作品《桃色的云》、《爱罗先珂童话集》等。
  2.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语见《孔子家语?六本》。
  3. 《小鸡的悲剧》:童话。鲁迅于一九二二年七月译出,发表于同年九月上海《妇女杂志》第八卷第九号,后收入《爱罗先珂童话集》。
  4. 「俄罗斯母亲」:俄罗斯人民对祖国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