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7/16页)
不过,谁来代替他呢?
机会来了,迪洪·伊里奇与他的兄弟重归于好,并说服他接手杜尔诺沃庄园。
他从城里一个熟人那儿得知,库兹玛有好长一段时间在地主卡萨特金家当主管,最令人吃惊的是,他还成了“作家”。没错,他出版了一整部诗集,书脊上还印有“作家文库”的字样。
“好——啊!”迪洪·伊里奇听到慢吞吞地说,“库兹玛还挺有能耐!我想问问,书上真的这么写;库兹玛·克拉索夫诗集?”
“一点儿不错。”熟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虽然他和城里的许多人一样,认为库兹玛的诗是从别人的书和杂志上“抄”的。
于是迪洪·伊里奇在达耶夫酒馆的桌子上给弟弟写了张语气坚决而简短的便条,说是两人年事已高,应该重归于好。第二天就在酒馆里和好如初并进行了一次事务会谈。
一大早,酒馆还没来客人。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耀着潮湿的红桌布,刚用麸皮擦过的黑地板有股马厩味,跑堂的穿着白上衣和白裤子。笼中的金丝雀(不像是真的,而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正在啁啾。迪洪·伊里奇坐在桌旁,神色紧张严肃,他要了两杯茶,耳边响起了早就熟悉的声音:
“你好,又见面了。”
库兹玛比他矮一点,也更瘦一点。长一张消瘦的脸,颧骨微微凸出,皱着灰色的眉毛,小眼睛绿油油的。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我得先告诉你,迪洪·伊里奇,”他在迪洪·伊里奇沏茶的时候说,“我得让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他狡黠地笑笑,“让你知道自己在跟谁打交道……”
他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挑着眉毛,一会儿解开,一会儿又系上衣服最上面的扣子。系上扣子,他又继续说:
“你知道,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迪洪·伊里奇抬起眉毛。
“别怕,我不参与政治。但是你可禁止不了所有人的思想。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会好好经营的。不过,话说清楚了,我不会骗别人的钱。”
迪洪·伊里奇叹着气:“唉,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年头了。”
“年头没变,要骗钱也行,但是,这么做不合适。我可以去经营,闲着的时候读读书,自我提升。”
“啊,你可得注意,书读得太多,钱袋子会变瘪的!”迪洪·伊里奇摇了摇头,撇了撇嘴说,“再说,读书也不是咱这种人能干的事。”
“我可不这么想,”库兹玛还嘴道,“我呀,哥,我怎么跟你说呀?我是那种奇怪的俄罗斯人。”
“要知道,我也是俄罗斯人。”迪洪·伊里奇插了一句。
“咱俩不一样,我不想说我比你能耐,但我就是不一样。比如,你以自己是俄罗斯人为豪,可我,哥哥,远不是个斯拉夫主义者!我不多说了,再说一句:看在上帝的面儿上,别再说自己是俄罗斯人了,我们是野蛮的民族!”
迪洪·伊里奇皱着眉头,用手指弹着桌子。
“你说得对,”他说,“我们是野蛮的民族,没有理性。”
“正是如此。我也算周游过世界,见过世面了,然后呢,哪儿也没有比我们更可怜、更懒散的人了。即使他不懒,”库兹玛撇了他哥哥一眼,“也是个不成器的,花尽力气撑起个家,又有什么好结果?”
“什么叫‘没什么好结果’?”迪洪·伊里奇问。
“我是说,搭窝成家也得先想想为了啥。我要成家,就得过像样人的生活。”
库兹玛用手戳戳胸口和额头。
“咱们想不了这么远,弟弟,”迪洪·伊里奇说,“你去乡下住一阵子,喝喝烂菜汤,穿穿粗糙的树皮鞋就知道啦!”
“树皮鞋!”库兹玛讽刺地说,“这该死的树皮鞋咱们穿了两千年了。怨谁啊?是鞑靼人害了咱!我们那时还年轻。不过,那边的欧洲人也受过害,受过蒙古人的害。日耳曼民族的历史也不比咱们长多少……不过,这已经是另一个话题!”
“没错!”迪洪·伊里奇说,“最好还是谈咱的事。”
但库兹玛自顾自地说:
“我不去教堂……”
“难不成你是分裂派的?”迪洪·伊里奇问,他又想了想,“这下可完了,我非得丢下杜尔诺沃不可!”
“嗯,差不多,”库兹玛狡黠一笑,“你上教堂,是吧?要不是又穷又怕,你早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迪洪·伊里奇皱着眉反驳道,“人人都有罪,但《圣经》上说:只要呼口气,一切罪过便得赦免。”
库兹玛摇摇头。
“老生常谈!”他厉声说,“你停下来好好想想,怎么可能呢?一辈子猪狗不如的生活,叹口气就勾销了,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谈话变得难以进行。“他说得也对。”迪洪·伊里奇想,两只亮闪闪的眼睛盯着桌子看。但是他总想回避关于上帝,关于生命的探讨,然后说:
“我也想进天国,可是有罪进不去。”
“好了,好了!”库兹玛用手指敲着桌子,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咱们最喜欢干的,也是咱们糟透了的弱点:说一套,做一套!哥哥,俄罗斯人就这副德行:现在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将来也照样过下去。好吧,接着说正事吧……”
金丝雀不唱了,人们都聚到了酒馆里来。从市场的铺子里却传来鹌鹑悠扬洪亮的鸣叫。库兹玛一边谈论事务,一边细细聆听,有时还低声称赞:“太妙了!”待到谈妥,他用手掌一拍桌子,慷慨激昂地说:“好,一言为定!”接着,他把手插到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厚沓纸,抽出一小本灰皮儿书,放到他哥哥面前说:
“喏,给你!我向你的请求和我的懦弱让步了。书写得不好,句子没有深思熟虑,而且是很早以前写的了……但是没办法,拿去留着吧。”
迪洪·伊里奇又感到很激动:书的作者是他的弟弟,灰皮封面上赫然写着“库·伊·克拉索夫诗集”!他翻了翻手里的书,胆怯地说:
“能不能念几首给我听听啊?请念上三四首吧!”
库兹玛低头戴上夹鼻镜,把书举得远远的,透过镜片,神情严肃地读了起来。像其他自学成才的诗人一样,诗句大都是模仿科特索夫和尼基金的:倾诉贫困和厄运,挑战那即将消散的乌云。但是他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声音也开始颤抖,迪洪·伊里奇的眼睛也闪闪发亮。诗写得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诗的是他的亲弟弟,一个身上散发着廉价烟和旧皮靴气味的普通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