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9/16页)

“等等,”迪洪·伊里奇打断他的话说,“谢雷他现在怎么样了?”

“丹尼斯卡说:‘快饿死啦’。”

“他这个坏蛋!”迪洪·伊里奇斩钉截铁地说,“你可别在我面前说他好话啊。”

“我才不会呢,”库兹玛生气地回答,“还是听听丹尼斯卡的事儿吧!他告诉我:‘闹饥荒那几年,我们这些学徒常常到考尔拉亚·斯洛博达溜达。那儿的妓女多得很呀,可一个个饿得皮包骨!给她半磅面包,她就趴在你身子底下把它吃个精光……多么可笑!’……请注意那句‘多么可笑!’”库兹玛严肃地说道。

“看在耶稣的面上,别再说了,”迪洪·伊里奇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还是让我谈谈正经事吧。”

库兹玛接话:

“好,你说吧,有啥可说的?还能咋办?啥也不用操心!给她点钱得了——就这么着吧。你想想,柴火生不起来,吃的吃的没有,埋死人也埋不了!以后把她再雇过来,给我当厨娘……”

迪洪·伊里奇在一个寒冷阴霾的清早回到家中,湿润的打谷场上还留有烟味,村里的公鸡在懒洋洋地打鸣,雾霭中,几只狗还在门廊睡觉,一只老火鸡蹲在屋旁边黄叶凋零的苹果树枝上打吨,田野里,两步以外什么也看不见,风在吹散灰黑的浓雾。迪洪·伊里奇没有睡意,但又觉得极其疲惫,所以像往常一样快马加鞭——这是一大匹枣红马,尾巴给扎住了,身上湿乎乎的,因此显得更瘦、更黑、更英俊。迪洪转过脸,避开风,竖起右边冰冷潮湿的衣领,从湿漉漉的眼睫毛底下看着衣领上一颗颗银色的露珠,看着飞快转动的车轮裹上一层厚厚的黑泥,泥水像喷泉一样飞溅而来,沾满了他的靴子,看着奔跑的马腿和马湿乎乎耷拉着的耳朵……当他带着满脸泥点子飞奔到家门口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雅科夫拴在柱子上的马。他急忙把缰绳缠在马车杆子上,跳下车,直冲进铺子大门——惊呆在那里。

“烦死人了!”柜台后面的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模仿着迪洪·伊里奇的腔调说道,不过是恹恹、腻乎乎的语气。她在低头翻着装钱的抽屉,哗哗啦啦折腾了好久,昏暗中就是找不出需要的零钱。“烦死了,现在哪儿的便宜些?”

没找到钱,她便直起身,看一眼站在他面前头戴檐帽,身穿粗布上衣,却打着赤脚的雅科夫,看一眼他那不知道什么颜色的歪胡子,又问:

“是不是她毒死他的?”

雅科夫连忙回答:

“这可不关咱的事,彼得洛瓦娜……鬼知道……咱可管不着……管不着,比方说……”

迪洪·伊里奇一想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手就成天到晚一直打战。大家都认为是她下的毒。

幸好这件事也就稀里糊涂地不了了之了:罗德卡下了葬。送殡时新媳妇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情深意切,甚至哭得有失体统——本来送殡哭丧也就是按俗套办事,不用动情——迪洪·伊里奇一颗忐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再说平时铺子忙得直掉脑袋,却没有个帮手。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迪洪·伊里奇只在秋收斋戒前雇了几个短工,现在一个个都回去了。只剩下雇了一年的厨娘,绰号“油饼”的打更老头和傻瓜小奥斯卡。光照看牲口就得费不少力气。过冬的绵羊有二十只。坐在猪圈里的六只黑毛大公猪总是郁郁寡欢,打不起精神。三头母牛,一头阉牛和一头红毛小牛犊站在牛栏里反刍。后院里拴着十一匹马,而在马栏里还有一匹灰色种马——性子刚烈,体形庞大,毛发密长,胸围宽阔——别看它块头大,却值四百卢布。它的上一代是纯种种马,身价高达一千五百卢布。所有这一切都得有人照料。

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老早就打算进城去熟人家串串门,这次终于下了决心。送走她后,迪洪·伊里奇漫无目的地在田野里转悠,这时,尤利亚诺夫卡邮政所所长萨哈洛夫背着猎枪恰巧经过公路,这人对农民穷凶极恶的态度是出了名的,农民们说:“邮信的时候吓得手脚都打战!”迪洪·伊里奇走到路边,抬起眉毛瞅了他一眼,心想:

“这老家伙,你看他,干吗蹚着泥水闲逛。”

不过他友善地打招呼:

“打猎来啦,安东·马尔凯奇?”

邮政所所长停了下来。迪洪·伊里奇走上前问好。

“少来了,打什么猎呀!”邮政所所长闷闷不乐地答道。这人块头大,驼着背,头发灰黑浓密,甚至从耳管和鼻孔里都钻了出来,长着两道弯弯的浓眉、一双深陷的眼睛。

“只不过为了我的痔疮,出来遛个弯罢了。”他特别强调“痔疮”两字。

“您看,”迪洪·伊里奇伸出手掌和五根粗粗的手指,激动地说,“您看:咱们家乡现在荒成这样了!啥也没有,连个鸟兽的影子都没有!”

“林子砍光了。”邮政所所长说。

“砍得精光,连根拔起!”迪洪·伊里奇应和道。

突然又加了句:

“脱毛,全都在脱毛!”

为什么从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迪洪·伊里奇自己也不清楚,但他觉得言之有理。“全都在脱毛,”他想,“如同牲口度过漫长的寒冬一样……”与邮政所所长告别后,他仍久久地站在公路上,不满地四处张望。天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刮起了讨厌、潮湿的风。在起伏不平的田野——冬小麦田、耕地、麦茬地和棕色的灌木丛上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阴沉的天空仿佛就要压到地面。积满雨水的道路像一条条闪闪发光的锡带。人们在车站等着开往莫斯科的邮车,那里飘来茶饮的香味,不由得让人向往起舒适、温暖、洁净的房间,家庭或外出远行……

晚上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迪洪·伊里奇睡得不安生,牙齿痛苦地打战,身上发冷——想必是晚上站在公路招了风寒——搭在身上的厚呢子大衣还滑落到了地板上。从小时候起,后背一受凉迪洪就会做梦:暮光、狭窄的小道、奔跑的人群、性子烈的黑马拉着的笨重消防车……他醒来划了根火柴看了眼闹表——才三点——于是捡起呢子大衣正要睡过去,却又感到有些不安:有人要偷铺子、盗马。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在丹科夫的铺子里,门外,夜雨滴滴答答敲打着屋檐,门铃不时叮当作响——贼来啦,牵走了他的种马,要是发现,准把他给宰了……有时意识又返回到现实中来。现实也让他放心不下。窗外老头在打更,但一时间,那声音仿佛又离得他很远很远,看门狗班扬准是凶狠狠地一直追到野地里,疯狂地撕咬着什么人,后又突然出现在窗户下汪汪直叫。于是迪洪·伊里奇打算起床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可刚决定起床,大大的倾斜的雨点借着风势又重又密地敲打着黑暗中的窗户。不,睡觉比什么都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