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10/16页)
门砰地一响,湿湿的寒气吹了进来——打更老头“油饼”抱着一捆麦柴簌簌地进了屋。迪洪·伊里奇睁眼一看,外面是个雾蒙蒙湿漉漉的黎明,窗户被雾气笼罩。
“生火吧,老伙计,赶紧生火吧,”迪洪·伊里奇用刚睡醒的沙哑声音说,“咱还得去喂牲口,喂完后你再睡。”
老头一夜之间仿佛瘦了许多,由于寒冷、潮湿、劳累,脸色铁青。他用凹陷无神的眼睛看了迪洪·伊里奇一眼。他依旧戴着顶湿湿的帽子,穿着湿湿的短上衣和被雨水泥水浸透的树皮鞋,嘴中嘟囔着,困难地跪倒在炉旁,把气味浓烈的冷麦秆塞进炉子,然后对着炉口吹火。
“舌头是不是让牛嚼了?”迪洪·伊里奇一边下床,一边哑着嗓子喊,“嘟嘟囔囔什么东西?”
“巡了一整夜,还叫去喂牲口。”老头耷拉着脑袋,好像说给自己听。
迪洪·伊里奇瞥了他一眼:
“我看见你是怎么巡夜的!”
说完,他穿上上衣,忍着胃部的痉挛,走上踩得全是泥水的门廊,迎来灰暗清冷的早晨。到处都是铅色的水坑,墙壁也被雨水淋黑了……
“没用的下人!”他没好气地想。
小雨几乎不下了,“到晌午还得下大雨。”他想。看着从墙角毛茸茸的班扬向他扑来,满是吃惊:它的眼睛一闪一闪,吐着鲜红色的舌头,喘着热乎乎的粗气……它是跑了一夜,叫了一夜啊!
他抓着班扬的项圈,蹚过泥水检查所有的门锁。然后把它系在谷仓下,回到走廊,看了看厨房和屋子。屋里弥漫着热乎乎的臭气;厨娘睡在光溜溜的长凳上,用围裙盖着脸,撅着屁股,双腿收到腹部,脚上套着沾满灰尘的破旧大靴子;奥斯卡上穿长款羊皮袄,脚踩树皮鞋,躺在床板上,头埋进满是油渍的枕头里。
“这婆子定是鬼混了一夜!你看看她,放荡了一晚上,到了天亮才躺到长凳上!”迪洪·伊里奇心生厌恶地想。
他环顾一下漆黑的墙壁,不大点儿的窗户,盆里的泔水,宽大的炉灶,大声呵斥道:
“嘿!老爷们,该醒醒了!”
厨娘生起火,煮着喂猪的土豆,烧着茶饮。奥斯卡光着脑袋,困得直打跌,给牛马送谷壳去了。迪洪·伊里奇亲自打开吱吱呀呀的院门,第一次走进布帘子、松垮棚子和猪圈包围着的肮脏畜棚。尿、屎、雨混合成一团厚厚的褐色泥浆,没过脚踝。而换上厚绒毛的马匹就在这里来回走动。灰头土脸的绵羊在角落里挤成一团。那匹被阉割了的棕色老马独自在黏糊糊的空槽边打盹。方方的院子上空荒凉、阴沉。蒙蒙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圈里的公猪也一个劲儿病恹恹地哼哼唧唧。
“烦透了!”迪洪·伊里奇想,突然间向拖着麦秆的更夫厉声吼道:
“干吗在泥浆里拖,你这老蠢货?”
老头把麦秆放到地上,瞧了他一眼,心平气和地说:
“你才是老蠢货。”
迪洪·伊里奇迅速张望了一下,看奥斯卡是否已经出去,确定奥斯卡走了后,他很满意,快速走近老头,也装着心平气和的样子,给了老头一记耳光,扇得他脑袋直晃,又拽住他的领口,用尽浑身力气把他推出门外。
“滚!”他吼道,气得脸煞白,“别让我再看到你,你这废物!”
五分钟后,被轰出门的老更夫肩上背着个袋子,手里拄着根拐杖,已经沿着公路回家了。迪洪·伊里奇哆哆嗦嗦地给种马喂水,喂新鲜的燕麦——隔夜的它不吃,只是舔舔。喂完食,迪洪·伊里奇蹚着粪水大步走向厨房。
“准备好了没有?”他推开一条门缝问。
“着什么急啊!”厨娘没好气地答道。
厨房里飘着热腾腾的煮土豆的淡淡气味,土豆从铁锅里捞了出来。厨娘和奥斯卡两人正用杵子一边捣一边撒上面粉,这捣土豆声使迪洪·伊里奇没听见回答。他“砰”的一声关上门喝茶去了。
走进门厅,顺脚踢开门槛旁又脏又重的垫子,便去墙角里洗漱。墙角凳子上放了个锡面盆,面盆上方的墙头挂着盛洗手水的铜壶,小隔板上放有一块椰皂。他洗脸的时候弄得铜壶叮当响。一会儿斜眼竖眉,一会儿哼着鼻子气不过,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哼,这些该死的雇工,现在还撒手不干了!你说他一句,他还你十句,你说他十句,他还有一百句等着你。哼,你们这都是胡扯!现在不是夏天,你们这样的穷鬼一抓一大把。到了冬天缺吃的,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就得滚回来求我。”
自从米哈伊尔节过后,手巾就一直挂在铜壶旁边,脏得够戗。迪洪·伊里奇瞥了眼手巾,咬着牙,闭着眼睛摇头说:
“唉,天上的圣母啊!”
大厅里面有两扇门。左门进去是个半明半暗的狭长房间,小窗户面向院子,用来接待客人。屋里有两张长沙发椅,硬得跟石头一样,坐垫上包着油布,上面爬满臭虫,有活的,有压死了的,也有干瘪的。窗户间挂了幅将军像,海狸毛色的短腮胡须,样子英俊威武。画像四周有很多小像,都是俄土战争中的英雄人物,下面附有题词:“我们的子孙和斯拉维克兄弟们将铭记我们父亲的光辉事迹,铭记这位英勇的战士如何击溃苏里曼帕夏,战胜异教徒敌人,带领子孙登上了云雾缭绕、飞禽盘旋的崇山峻岭。”从另一扇门进去则是主人的卧室。在右边靠门处,放着一个亮闪闪的玻璃橱。左边是白色的炉子和炉台,炉子有一块裂开了,裂口用泥巴糊上,这样一来,它就像个被折磨的干瘦的人,迪洪·伊里奇看到它就心生厌恶。炉后是张双人床,床头挂着条红绿相间的羊毛毯,印着猫耳虎的图案。门对面墙下的橱柜上铺着针织台布,台布上摆着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结婚时的珠宝盒……
“铺子有人找你!”厨娘推开门缝喊道。
湿雾蒙蒙,天色又像黄昏一般,小雨淅淅沥沥,不过风向变成了北风——空气也因此清爽了许多。货车驶出站台的汽笛声也比从前欢快、响亮。
“你好,伊里奇。”门廊上一个兔唇农民朝他点头致意。那人头戴湿湿的满族皮帽,牵匹淋湿的花斑马。
“你好,”迪洪·伊里奇斜眼看着那人兔唇间一颗白晃晃的大牙,漫不经心地回答,“买什么呀?”
他给那人匆匆称了盐和煤油,匆匆回到了房里。
“连祷告的时间都不给我留,这帮狗杂种!”他边走边嘀咕。
靠墙桌子上的茶饮已经烧开,咕咕嘟嘟响着,悬在桌子上方的镜子挂上了一层白雾。窗子和钉在镜子下面的石版画也沾满水珠——石版画上是个魁梧的汉子,身穿土耳其黄袍,脚套摩洛哥红皮靴,双手举面俄国国旗,身后则是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圆顶塔楼。画两旁是镶在龟壳画框里的照片。在最显眼的地方挂着幅著名牧师像,穿一身云纹绸教士服,胡子稀疏,腮帮稍肿,一双小眼眼神犀利。迪洪·伊里奇一见赶忙朝墙角里的圣像虔诚地画十字。随后他取下熏黑的茶壶,倒了杯茶。这茶有一股浓烈的白桦树枝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