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12/16页)

迪洪·伊里奇立马帮他脱下军大衣,留他做自己的助手。可没想到马尔卡尔竟是个小偷,不得不将他暴打一顿,撵出店门。过了一年,马尔卡尔成了全县出了名的灾星,人们一见到他就像遭了难似的害怕。只要他走到人家窗下,悲伤地唱起“与圣者一起安息”或者给一块神香、一撮香灰,那家定会死人。

现在,马尔卡尔穿着原先那套衣服,手里拄着棍子在门口高唱,瞎子翻着白眼珠子和他一唱一和。看着瞎子这令人难受的模样,迪洪·伊里奇一下就断定他是个在逃的罪犯:像头凶残的野兽一样令人害怕。然而更可怕的是这两个流浪汉唱的歌。瞎子忧郁地抖着扬起的眉毛,用他带鼻音的、令人作呕的高嗓门吼着,马尔卡尔亮闪闪的眼睛一动不动,发出嗡嗡的男低音。结果形成一种无比高昂、粗鲁而又和谐、有力、恐怖的古教堂合唱。

瞎子起头儿唱:

 

全世界都将泣不成声!

马尔卡尔“铿锵有力”地重复:

泣不成声,泣不成声。

瞎子吼道:

在救世主面前,在圣主面前。

马尔卡尔傲慢地张开鼻孔,大声威吓:

罪人都必忏悔!

接着又用他的低音伴着瞎子的高音,口气凛然地唱:

难逃上帝的审判!

难逃地狱的火海!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喘了两口粗气,和瞎子一齐用已经习惯了的傲慢口气命令道:

“老板,来杯酒暖和暖和。”

没等回答,他就跨过门槛,走到床边,把一张画塞到迪洪·伊里奇手里。

这只不过是从插画报上剪下的一张普通画,但迪洪·伊里奇一看不由得毛骨悚然。几棵树被暴风雨压弯了树干,乌云中一道刺眼的闪电把人劈倒在地,下面的注解写着:

“让·保尔·里希特尔遭雷劈。”

迪洪·伊里奇吓了一跳。

但他慢慢地把画撕成碎片。然后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靴子,说:

“吓唬傻子去吧。小子,你,我可是清楚得很!随便拿点儿什么,赶紧上路吧。”

他走进铺子,给站在门廊的马尔卡尔和瞎子拿了两磅椒盐卷饼、两条腌鲱鱼,然后用更严厉的口吻说:

“请上路!”

“烟叶呢?”马尔卡尔厚颜无耻地索要。

“我自己还抽不上呢,”迪洪·伊里奇打断了他,“你小子,别想跟我讨价还价!”

停了会儿,他又说:“照你干的那些勾当,绞死都不够!”

马尔卡尔看了眼在一旁站得笔直的瞎子,扬起眉毛,问:

“教友,你说呢?是绞死还是枪毙?”

“枪毙好,”瞎子正经八百地回答,“最后死得痛快。”

夜幕降临,大片的云朵变成青灰色,泥浆开始上冻,带着冬天的冷清。送走马尔卡尔后,迪洪·伊里奇在门廊上跺了会儿冻僵的脚,然后回到屋里。他没脱衣服,坐到窗前的椅子上,点着烟,陷入沉思之中。想起了夏天、暴动、新媳妇、弟弟和老婆……想起现在还没付短工的工钱。他总爱拖欠工钱。在他这打过零工的姑娘小伙儿秋天一天到头站在他门下哭穷诉苦,吵闹过,也放过狠话。可他却无动于衷,他大喊上帝可以做证:“家里只剩下两戈比小钱,不信你们搜!”他翻着自己的口袋和钱包,装作气疯了的样子往地下吐吐沫,好像自己受了冤枉,怨那些讨债的“不要脸”……但现在想想,这种做法并不妥当。他对待妻子也冷酷无情,时不时地冷落她。突然间,他感到惊骇无比:上帝啊,连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竟然都不知道!她咋活的?想的啥?这么多年伺候他,心里啥感觉?

他把烟头扔了,又点上一支……呵,马尔卡尔这小流氓还挺机灵!可是这么机灵,怎么猜不出啥人啥时候遭啥难?至于迪洪·伊里奇自己,时日也不多了。毕竟,年纪也不小啦!多少跟他年纪差不离的,早都死了!人是逃不过生老病死的。有孩子也不管用,他不了解孩子,在孩子眼里,他只是陌生人,对于活着的和死去的至亲也是如此。世上人多得像满天星星,而生命却如此短暂,从出生、长大,到死,如此匆匆。对彼此知之甚少又很快遗忘。仔细想想,真是要疯掉!原先他对自己说:

“我的一生应该被称颂……”

但是又何必称颂呢?没什么可称颂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自己度过的日子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比如说,小时候的事儿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恍惚记得一年夏天,一个同龄人和一件轶事:他烧了人家的猫尾巴,结果挨了一顿打。有人送了他根短皮鞭,一个锡口哨,他别提多高兴了。有一回,醉酒的父亲叫他——声音既亲切又忧伤:

“过来,小迪洪,宝贝,快过来!”

他突然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要是倒腾买卖的父亲现在还活着就好了,迪洪·伊里奇也只是出于怜悯,赏这老头一口饭吃,不会去了解他、关心他。对待母亲也一样,若问他:还记不记得母亲?他的回答是:我记得有那么个驼背老太婆……晒牛粪、生炉子、偷偷喝酒、不停埋怨……别的就都想不起来了。他在马托林商店做了差不多十年工,却感到恍如一日:四月的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落在锈迹斑斑的铁板上,而铁板则被“砰”的一声扔进铺子旁的货车……一个灰暗、阴霾的晌午,一群鸽子落到另一家卖面粉、黍米、麦麸铺子旁的雪地上,扑腾着翅膀咕咕叫——而他和弟弟则在门口用牛尾巴抽陀螺……马托林那时年富力壮,脸色紫红,下巴刮得很干净,脸颊两边留着两撮姜黄色的胡须,后来也剃掉了。他现在穷得咣咣响,老得不成样子,穿着褪色呢子大衣,戴一顶高筒帽,从一家铺子跑到另一家,从一个熟人转到另一个,下下跳棋,到达耶夫酒馆坐坐,喝点小酒,稍稍喝醉,然后不停地说:

“咱是小人物,喝点,吃点,付了钱——然后回家!”

马托林见到迪洪·伊里奇,差点没认出来,可怜兮兮地笑笑,问:

“难道你就是小迪洪?”

而迪洪·伊里奇今年秋天第一次见到弟弟的时候也差点儿没认出来:“难道这就是库兹玛?与我走街串巷、游走多年的亲弟弟?”

“你老了,弟弟。”

“可不是吗,是老了些。”

“可老得太早。”

“就因为我是俄国人,所以老得快!”

迪洪·伊里奇点了第三支烟,犹疑地望着窗外。

“难道在别的国度也一样?”

不,不可能。他认识的一些熟人也去过国外——像商人鲁卡维什尼科夫,他们都说……就算鲁卡维什尼科夫没说,也可想而知。就拿在俄罗斯的日耳曼人或犹太人来说吧:他们做事有条不紊,彼此了解,是朋友,不仅是酒肉朋友,还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友:告别以后相互通信,父母和亲朋的照片代代相传;教导爱护子女,和他们一起散步,和他们平等地交谈——所以子女长大后也有值得回忆的东西。而我们俄罗斯人呢?相互仇视、妒忌、诽谤,一年只探望一次,若遇到某人突然来访,才忙个不停地收拾屋子……客人来了又怎么样,连一勺果酱也舍不得给!来客要无主人劝说,一杯也不多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