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13/16页)
窗外驶过一驾三套车。迪洪·伊里奇目不转睛地仔细打量。拉套的是精瘦的快马,拉的四轮马车也是重新修葺过的。这是谁家的呢?附近没有哪家有这样的三套车。这一带的人穷得要死,有时三天都吃不上面包,连圣像的金缕衣也扒下来卖光,窗户玻璃破了没钱买新的,用枕头堵窟窿,屋漏没钱修,下雨的时候,天花板像筛子一样往下滴水,地上都是盆啊、桶啊……接着,靴匠杰尼斯卡也走了过来。他要去哪儿呢?手里提了个什么东西?是箱子?真是个蠢货,上帝啊,原谅我说这冒犯话!
迪洪·伊里奇机械地穿上橡胶鞋,走到门廊。外面已是初冬青色的薄雾。他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又停下来,坐到长椅上……是啊,格雷和他儿子也算是个家!迪洪·伊里奇想象着自己和杰尼斯卡一样,手提箱子,踩着稀泥回杜尔诺夫卡。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庄园、沟渠、农舍、黄昏、弟弟家里的灯光……库兹玛一定是坐在那儿看书。新媳妇站在寒冷黑暗的门厅,在不太暖和的炉子旁边,烤着手和后背,等着吩咐“开晚饭”!她抿起干裂的嘴唇,想这些什么……是什么呢?是罗德卡?说罗德卡是新媳妇毒死的?纯属胡说八道!但是如果她真的毒死了罗德卡……哦,主啊,如果真是她毒死的,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的心里压着多厚的墓石啊!他想象着站在自家的门廊上远眺杜尔诺夫卡村,远眺沟壑后斜坡上黑漆漆的农舍,那些谷棚和院子后面的杨柳树……柳丛后是田野,田野左边是铁路岗亭,暮色中,客车亮着一串灯光从那儿驶过。随后农舍也亮起了灯。夜越来越黑,也越来越温馨——但每次望着新媳妇和格雷的小屋,心里就泛起一丝难过,两家都坐落在杜尔诺夫卡村中央,只隔着三家院子,都没亮着灯。格雷家的孩子像鼹鼠一样待在漆黑的屋子里,赶上农舍点着灯的夜晚,惊喜得不得了……
“啊,罪过啊!”迪洪·伊里奇站起身来,语气沉重地说,“不,天理不容,一定有补救的办法。”说着便向车站走去。
下霜了,车站飘来的茶饮味儿更香了,那儿的灯光越发明亮,三套车的铃铛也响得更欢。真是辆漂亮的三套车!看着赶车人的瘦马,破破烂烂的车身,溅满泥浆的歪斜车轮,就觉得可怜。车站门“吱吱呀呀”地开开关关,站门前是一个小花园。绕过花园,迪洪·伊里奇登上高高的石台,石台上架着能盛得下两桶水的铜茶饮,正在炉子上冒火舌,就在那儿,他偶遇了要找的人——杰尼斯卡。
杰尼斯卡右手提一只灰色皮箱,上面镶满锡铆钉,用绳子捆着,而他正站在台阶上低头沉思。头戴新帽,脚套旧皮靴,身上穿件破旧、厚重的粗布大衣,衣服盖过腰部,两边的垫肩耷拉下来。他身材不协调,上身长,下身短。加上他那过腰的呢上衣和歪斜的靴子,腿显得更短了。
“杰尼斯卡,”迪洪·伊里奇喊道,“你这无赖,站这儿干啥?”
对什么事都不吃惊的杰尼斯卡平静地抬起黑黑的、睫毛长长的、带着忧郁笑容的眼睛,接着摘下帽子。他头发灰不溜丢,厚得不行,脸色灰黄,像是抹了油,不过眼睛很漂亮。
“你好,迪洪·伊里奇,”他用城里人的悦耳调门回答道,并像往常那样略显羞涩,“我上……上……图拉。”
“能问问,去干啥呀?”
“可能……能找份活儿干……”
迪洪·伊里奇打量着他。手中提只箱子,从大衣口袋里露出一卷红红绿绿的小册子。那大衣……
“这身打扮可不像图拉城的少爷!”
杰尼斯卡也仔细看了看自己。
“你说的是这呢子上衣吗?”他谨慎地问,“我到图拉一赚到钱,就去买件轻骑装。今年夏天卖了点报纸,混得还算不错。”
迪洪·伊里奇朝箱子努嘴问:
“那是啥玩意儿?”
杰尼斯卡垂下眼答道:
“我买了只箱子。”
“是呀,穿轻骑装就得配箱子!”迪洪·伊里奇嘲讽道,“口袋里是啥?”
“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让我瞧瞧。”
杰尼斯卡放下皮箱,从口袋里拿出小册子。迪洪·伊里奇接过册子,仔细翻看。有歌集《玛璐霞》、《放荡妻子》、《暴力下的贞女》、《致父母、老师、恩人诗集》、《无产……》。
迪洪念到此处,迟疑了一下,站在一旁的杰尼斯卡当即迅速而谦虚地提醒:
“《无产阶级在俄国的作用》。”
迪洪·伊里奇摇摇头。
“真新鲜!吃都吃不上,却买手提箱,买书,这竟是些什么书呀!难怪人家说你捣乱分子。听说你连沙皇也骂,小心点儿,老弟!”
“我反正没有地产,”杰尼斯卡苦笑道,“也没触犯过沙皇。他们胡编乱造,搞得我像个死人一样。其实欺君犯上的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莫非我犯神经病?”
门吱吱呀呀响了,走出一个灰白头发的退伍警察——是个得哮喘病的士兵,后面跟着个油光头发、小眼睛、肥胖臃肿的食品部售货员。
“请让让,老爷们,我们要抬茶饮……”
杰尼斯卡拎起箱子把手,退到旁边。
“定是从哪儿偷来的?”迪洪·伊里奇瞥着提箱,回想起他来这儿的目的。
杰尼斯卡垂着头一声不吭。
“箱子是空的,是吧?”
杰尼斯卡大笑起来:
“空的……”
“让别人赶出来了?”
“是我自己要离开的。”
迪洪·伊里奇叹气道。
“跟你爹一样,”他说,“他总是那样:人家撵他走,他却说,‘是我自己离开的。’”
“我要是说谎,我眼睛就瞎掉。”
“算了,算了……你回家了吗?”
“在家待了两星期。”
“你爹又没活干了吧?”
“现在闲着没活。”
“现在!”迪洪·伊里奇嘲讽道,“你真是个土老帽儿,还想冒充革命党呢!想学狼,可是改不了狗尾巴。”
“你也是同样的货色。”杰尼斯卡低着头,心里暗暗反驳道。
“这么说来,谢雷就坐那儿闲着抽烟?”
“因为他什么本事都没有。”杰尼斯卡附和道。
迪洪·伊里奇用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
“你个傻瓜,至少不该露傻气!哪儿有当众作践亲爹的?”
“一条老狗,不能算是爹,”杰尼斯卡满不在乎地说,“是爹,就该给我饭吃,他养活我啦?”
但迪洪·伊里奇没听他说完,因为这恰好是个机会,可以开始谈正事。他打断对方的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