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15/16页)
爆出一阵大笑。奥斯卡本人也笑了,还有一个老的,他一边笑,一边咳嗽。
“那不是‘油饼’吗?”迪洪·伊里奇心里一咯噔,“啊,感谢上帝!我曾对这傻蛋说过:你会回来的!”
“庄稼汉去找神父,”奥斯卡往下说,“他央求神父说:我的狗死了,应该安葬它……”
厨娘又乐得忍不住嘟嚷:
“瞧你这嘴皮子,笑死我了!”
“让人说完嘛!”奥斯卡高声说,接着以陈述的腔调一会儿形容神父如何如何,一会儿形容庄稼汉如何如何。
“‘神父啊,我的狗死了,应该安葬它。’神父跺脚骂道:‘怎么安葬?狗也要进墓地?我要让你戴上脚镣手铐,让你坐牢!’‘神父啊,那狗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狗,它临死的时候,说要捐献教堂五百卢布。’神父跳起来:‘笨蛋!我哪是怪你不该给它下葬?我是骂你不懂该葬在什么地方。应该把它葬在教堂院子里!’”
迪洪·伊里奇大咳,推开门。桌上亮盏油灯,灯罩破口处贴的纸片被烟熏得黑黑的。厨娘正在灯下用木梳子梳理湿淋淋的头发,不时停下来冲着灯光,看着梳子。奥斯卡叼支烟,仰头大笑,并晃动着穿树皮鞋的双脚。炉灶旁,有红色的火星在昏暗中忽明忽灭——准是抽烟斗的火光。迪洪·伊里奇推门刚一出现在门槛上,笑声戛然而止,抽烟斗的那人怯怯地站起身来,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藏进衣袋……没错,是“油饼”!不过迪洪·伊里奇装作早上什么事都没发生,兴高采烈地、非常友好地喊道:
“伙计们,该去喂料了!……”
他们提着灯笼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灯光照亮了结了冰的牲口粪和散落在地上的麦秆。食槽、柱栏投下一道道大大的阴影,栖息在檐下草垛上的鸡群惊醒了,飞落在地,往前冲着身子,逃往四面八方。马看到灯光扭过头来,一双双大大的紫眼睛显得奇怪而庄重,而且像抽烟似的呼呼从鼻孔里往外吐热气。迪洪·伊里奇放下灯笼,抬头仰望天空,高兴地看到院子上方方正的天空洁净无云,多彩的繁星闪烁着光芒。北风吹过草棚顶时,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土墙缝里透过一丝丝凉气……谢天谢地,冬天来了!
喂完料,吩咐过送茶饮后,他提灯走进冷飕飕的、香气四溢的铺子,挑了条上好的腌酸鲱鱼。饮茶之前吃点咸的也不赖!就着茶吃完鲱鱼,喝了几杯甜中带苦、红里带黄的花揪伏尔加酒,又斟上一杯茶,这才从口袋里掏出杰尼斯卡的信,开始辨认那潦草的字迹。
“杰尼斯卡赚了四十卢布便收拾东西……”
“啊,四十!”迪洪·伊里奇想,“这破衣烂衫的小子居然得了四十卢布!”
“可杰尼斯卡到了车站,钱却被小偷偷得一戈比不剩,走投无路,发起愁来……”
要认出这潦草字迹既困难又乏味,不过长夜漫漫,无事可做……茶饮咕嘟咕嘟响个不停,油灯映射出宁静的光,平和而寂静的夜晚透着丝丝忧伤,窗外的梆子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
“我发愁父亲脾气那么大,这叫我怎么回家……”
“上帝啊,这笨蛋是在说谢雷脾气大哩。”
“我最好还是去密林中找棵高大的枞树,拴上捆绳子,永远了断我这个身穿新裤却没有靴子的人的苦命……”
“‘没有靴子’!这倒是实话。”
迪洪把信纸扔进刷牙缸,支着胳膊注视起油灯来。
“我们是个奇怪的民族,多么丑陋的灵魂!有时像条恶狗,有时又愁容满面,自怨自艾,如同杰尼斯卡或他自己——迪洪·伊里奇……”
窗户玻璃开始结霜滴水。远处传来悠扬的梆子声,响亮、清脆……“唉,要是有孩子就好了,要是能有个漂亮的寡妇能代替我那臃肿的老婆……老婆每天烦人地讲她那公爵小姐和一个叫波利卡尔皮的虔诚修女。可是,为时已晚,为时已晚……”
迪洪·伊里奇解开绣花衬衫领,苦笑地摸了摸脖子和耳朵后面陷下去的地方……耳朵后面有个坑,是衰老的第一个征兆。脸成了马一样的瘦脸!其他地方也不好。他低下头,把手插进胡子——胡子也白了,又干又乱。“不,全完了,全完了,迪洪·伊里奇!”
他喝呀,喝呀,醉意浓浓,牙关咬得更紧,眯着眼睛凝视油灯上一动不动的火苗……“你想想,去亲弟弟那儿走一趟的工夫都没有,因为猪缠着你。即使放你去了,也没多大乐趣。库兹玛会跟你讲一大堆道理,新媳妇会抿着嘴,垂着眼睛站在一旁……仅仅这双垂眼就足以让你撒腿就跑!”
心一阵阵疼痛,头晕目眩……从哪儿听到这首歌的?
在那寂寞的夜幕,
百无聊赖处,
来了心上人,
将我轻轻爱抚……
“哦,想起来了,那是在利比典的客店里听到的。在那冬天的黄昏,蕾丝女工一边坐着织蕾丝,一边用响亮的高音唱:
“亲吻,拥抱,直到离别
……百般的亲昵……”
头脑里乱作一团,一会儿觉得前程似锦,有欢乐,有自由,有无忧无虑的日子,一会儿感到绝望伤痛,一会儿又说:“只要口袋里有钱,就不愁找不到女人!”忽而又气急败坏地瞅着油灯狠狠地骂他弟弟:“哼,装作教师先生,像大主教一样说教人……其实就是穷光蛋一个!”
伏尔加酒已经喝光,烟气把房间熏成黑的了……他只穿件单薄的上衣,摇摇晃晃地踩着凹凸不平的地板走进黑暗的过道。新鲜空气夹杂着狗毛味儿和干草味儿,两颗绿莹莹的光在门槛上闪了一下……
“班扬!”他喊道。
他朝班扬的头猛踢一脚。
星光灿烂。黑沉沉的大地死一般寂静,夜色在闪闪星光中更显温柔。一条微微泛白的公路横在中间,两端消失在暮光中。远方传来沉闷的仿佛发自地下的隆隆声,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从东南方穿过一列特快列车,汽笛声响彻四方,一串灯火通明的车窗闪着白光,拖着一股女巫辫子似的浓烟,越过公路驶过去了。
“这车从杜尔诺夫卡附近经过,也从格雷、小偷和小鬼身边经过……”迪洪·伊里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着嗝回上房了。
瞌睡的厨娘端了一铁罐油腻的菜汤,垫着油烟熏得黑漆漆的抹布,送进灯油将尽、烟气熏天的房间。迪洪·伊里奇瞥她一眼,说:
“快给我出去!”
厨娘转身踢开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迪洪·伊里奇拿起盖特萨克的日历,用锈迹斑斑的钢笔蘸了蘸锈住了的墨水,紧咬着牙,懒散的双眼没精打采地睁着,开始在日历的各个方向无休无止地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