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2/15页)



“嗯,我四十多了。”我说,“这一点我还是有谱的。”

“我在想,你该结婚了。”他说,“趁你还好看。你已经有白头发了。”

我俩相视而笑。我告诉他,我妹妹马苏玛过去老跟我说同样的话。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他雇我的那天,那是1947年,二十一年前的事了。

我当然记得。此前,就在离瓦赫达提家几个街区远的另一户人家,我给一个大厨子打下手,干得很憋屈,一听说瓦赫达提先生需要厨师——他当时的厨子结了婚,搬走了——就在一个下午直接去了他家,摇响了大门的门铃。

“你当时可是个糟糕透顶的烂厨子。”苏莱曼说,“现在你干得很棒,纳比,可那第一顿饭?我的真主啊。还有你第一次开我的车,拉着我,我真觉得自己要中风了。”说到这儿,他一下子停住了,然后咯咯地笑起来,没想到自己开了这样一个意外的玩笑。

对我来说,马科斯先生,这可是个天大的意外,震惊啊,真的,这么多年了,对我的厨艺和驾驶技术,苏莱曼从来没跟我抱怨过一个字。“那你为什么要雇我?”我问。

他把脸转向我。“因为你一走进来,我就在心里想,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

我垂下眼帘,看着棋盘。

“我一遇见你,就知道我们不是同类,你和我,所以我想要的是一件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早晨一起散步,一起开车出门,我不会说有了这些我就满足了,可这总要好过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学会了在你身边苟且度日。”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想我说的东西,有些你是明白的,纳比。我知道你明白。”

我无法抬起眼睛,去触碰他的目光。

“我需要告诉你,哪怕就这一次,告诉你我一直爱着你,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纳比,请不要生气。”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会。有几分钟的时间,我们谁也没有开口。他说过的那些话,还在我俩之间萦绕回荡,那生命压抑的痛苦,那永远无法得到的幸福。

“现在我告诉你了,”他说,“所以你就能明白为什么我想让你走。走吧,纳比,给自己找个妻子,建立自己的家庭,就像所有人一样。你还有时间。”

“嗯,”我终于开了口,想用无礼的言辞驱散紧张的空气,“没准哪天我真就走了。你一定会后悔的,还有另一个可怜的狗杂种,后悔老得给你洗尿布。”

“你就爱开玩笑。”

我看着一只甲虫轻轻爬过灰绿色的树叶。

“不要为了我留下来。这就是我想说的,纳比。不要为了我留下来。”

“你太自作多情了。”

“又开玩笑。”他疲倦地说。

我没再说什么,哪怕他理解错了。这一次我可没开玩笑。我之所以留下来,已经不再是为了他。一开始的确如此。我留下,首先是因为苏莱曼需要我,因为他完全依赖我。从前有一次,我抛弃了需要我的人,悔恨至今挥之不去,并终将伴我到死。我不能再这样做了。然而,慢慢地,难以觉察地,我留下的理由起了变化。马科斯先生,我没法告诉您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怎样发生的,可后来我是为自己而留下来的。苏莱曼说我应该结婚。然而实际上,看看自己的生活,我就意识到了,我已经拥有了人们在婚姻中追求的东西。我拥有了舒适、伴侣,以及一个随时都能接纳我,爱我,需要我的家。作为一个男人,我生理上的需求——当然了,这种需求仍然存在,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此时已经不那么频繁,也没那么迫切了——还是有办法解决的,怎么解决,我先前说过了。至于孩子,虽然我一向喜欢小孩,可是从来没感到自己父爱缠身。

“如果你想当骡子,不想结婚,”苏莱曼说,“那我对你有个要求。不过你得先答应我。”

我对他说,他不能这样强迫我。

“我偏要。”

我抬起脸看着他。

“你可以说不。”他说。

他太了解我了。他歪七竖八地笑着。于是我作了保证,他提了要求。

随后这些年的事,马科斯先生,我该怎么跟您说呢?对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近来的历史,您了解得非常清楚,不需要我再向您重述那些黑暗的日子。一想到要写这些事,我就心生厌倦,而且这个国家遭受的苦难,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记载,它们远比我的笔墨更有见识,更有说服力。

要对这些年做个概括,我用两个字就够了:战争。或者更确切地说,战乱。不是一场两场的战争,而是很多场战争,有大的,也有小的,有正义的,也有非正义的,在这些战争中,英雄和恶棍不断变换着角色,每有新的英雄登场,都会唤起对昔日恶棍日益加深的怀念。他们的名字变了,面孔也变了,可我照样唾弃他们,一个也不会落下,为那些无足轻重的争斗,那些冷枪,地雷,空袭,火箭弹,劫掠,强xx和杀戮。噢,够了!这任务太巨大了,也太让人苦不堪言。那些日子我已经活过来了,我有心在这封信里重温一遍,尽可能简短。那段岁月给我带来的惟一好处,就是想起小帕丽的时候,减缓了几分负罪的感觉,她现在一定长成大姑娘了,平平安安,远离这一切的杀戮,我的良心因此得到了安慰。

如您所知,马科斯先生,八十年代的喀布尔确实还没有那么可怕,因为战斗大部分发生在农村。尽管如此,那却是个逃亡的年代,附近许多家庭收拾了细软,离开了这个国家,要么去巴基斯坦,要么去伊朗,盼望着从那儿前往西方某个国家落脚。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巴希里先生过来道别的那天。我和他握了手,祝他一帆风顺。我还和他儿子伊德里斯道了再见,他那会儿已经十四岁了,又瘦又高,留着长发,嘴唇上边已经冒出了软毛。我告诉伊德里斯,他和他堂弟铁木尔一起放风筝,在马路上踢足球的那些景象,一定会让我非常怀念。您大概还记得,很多年以后,咱们见过那对堂兄弟,马科斯先生,您和我一起见的,那是2003年的春天,您在这宅子里开了个派对,当时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

九十年代,战火终于蔓延到了这座城市。蹂躏喀布尔的那些人,看上去好像从娘胎里一滚出来,手里就抓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马科斯先生,别看这帮人顶着各种冠冕堂皇、自封自授的头衔,他们全都是野蛮人,是拿枪的贼。火箭弹开始横飞的时候,苏莱曼就待在家里,拒绝离开。他固执己见,对院墙外的信息不闻不问。他丢掉了收音机,也不碰报纸。他要求我,不要把任何战争消息带进家门。他不知道谁在和谁作战,也不管谁输谁赢,好像在希望着,通过顽固地对战争视而不见,便能获得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