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4/15页)



他又动了一下,我凑上前,感受到他阴冷、吃力、时松时紧的呼吸吹在我脸上。我听到他在挣扎,舌头在干巴巴的嘴里奋力蠕动。不知何故,或许纯粹出于意志的力量,他最后的力量,他竟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出了话。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骨鲠在喉,拼命才挤出几个字:

“不,别这样,苏莱曼。”

你保证过。

“还没到那分上。我照顾你,你一定能好起来。一定能。我们一定能撑过去的,就像过去一样。”

你保证过。

我在他身边坐了多久?劝了他多久?我无法告诉您,马科斯先生。只记得最后我站起身,在床头走来走去,终于躺到他身边。我把他转过来,让他面对着我。他好轻,轻得像一个梦。我亲吻他干裂的双唇。我把枕头放到胸前,挨着他的脸,然后捧住他的后脑勺。我把他搂在怀里。一个长长的、紧紧的拥抱。

后来,我只记得他瞳孔放大的模样。

我走到窗前坐下。苏莱曼那杯茶还在,还放在盘中,搁在我脚边。我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晚起的店家很快就要开门。小男孩走在上学的路上。已然尘土飞扬。马路上走着一条懒洋洋的狗,蚊子如黑云,围着狗头盘旋。我看见两个小伙子合骑一辆摩托车,后面那位跨坐在车尾的货架上,一边肩膀上扛着台电脑显示器,另一边是西瓜。

我把脑门顶在了暖洋洋的玻璃上。

苏莱曼抽屉里的字条是一份遗嘱,写明他把一切都留给我。这房子,他的钱,他个人的财物,甚至那辆汽车,尽管它朽烂已久,尸首却栖留于后园,车胎尽瘪,徒然一堆锈蚀不堪、委顿于地的铁皮。

有一段时间,我真真确确地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半个多世纪了,我一直都在照顾苏莱曼。我每天的生活都囿于他的需要,始终都有他的陪伴。现在我自由了,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但我发现这自由不过是个错觉,因为我最想做的事已不复存在。人家说,去发现,发现你生活的目标,然后去过那样的生活。可是有的时候,你只有生活过,才能认识到早已有了生活的目标,也许这目标你从来不曾想到。现在我的目标已经实现了,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方向,只剩下了随波逐流。

我发现自己在大房里怎么也睡不好了,我在里面待都待不下去。苏莱曼一死,我就感觉这房子太大了。每个角落,每个暗处,每条裂缝,都隐藏着鲜活的记忆。所以我搬回到了院子尽头的老窝棚。我花钱请了几个工人,在棚子里通上电,好让我能就着灯光读书,到了夏天,可以吹吹电扇。至于空间,我需要的不多。我的财产加起来,不过就是一张床,几身衣服,还有那个装着苏莱曼画稿的纸箱。我知道,马科斯先生,您可能会觉得这有些古怪。的确,从法律上来说,这房子,还有这房子里的一切,现在都属于我了,可我对任何一件东西都没有主人的真情实感,而我也知道,我永远也不能真的产生那种感觉。

我读了很多书,从苏莱曼的旧书房里拿的。每次一读完,我就把它们放回去。我种了些番茄,一点儿薄荷。我到附近散步,可是膝盖老是疼,后来我索性走到两个街区之外,再强迫自己往回走。有时候我搬上一把椅子,到花园里干坐着,无所事事。我跟苏莱曼可不一样:我习惯不了孤独。

后来,2002年的一天,您摇响了大门的门铃。

当时,北方联盟已经赶跑了塔利班,美国人也进入了阿富汗。几千名救援人员从世界各地涌入喀布尔,建立医院和学校,修复道路和灌渠,带来食物、住所和工作。

陪您来的那位翻译是个年轻的阿富汗当地人,穿了件亮紫色的夹克衫,戴着太阳镜。他问我谁是房子的主人。我告诉翻译我就是。当时您二位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他傻笑起来,对我说:“不,卡卡,我说的是主人。”我请您和他进屋喝茶。

喝的是绿茶,就在残余的游廊上,谈话用的是波斯语。不过您知道,马科斯先生,这七年来,多亏您的指导和厚爱,我也学了些英语。您通过翻译告诉我,您来自蒂诺斯,那是希腊的一个岛。您是外科医生,属于一个医疗队,到喀布尔来,是为了给那些面部受伤的儿童做手术。您说,您和您的同事需要一个住所,这一阵子你们管它叫“宿舍”了。

您问我打算收多少房租。

我说:“不收。”

我还记得,那个穿紫夹克的年轻人翻译完了以后,您那副惊讶的样子。您又问了一遍,也许是以为我没听懂。

翻译欠了欠身,坐到椅子边上,凑近我。他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腔调和我讲话。他问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明不明白您的医疗队愿意付钱,对喀布尔现在的房租涨到什么程度,我有没有概念?他说我就坐在金子上。

我对他说,和长者讲话的时候要摘下太阳镜。然后我告诉他,该干吗就干吗,老老实实地翻译,用不着提建议,接着我转向您,说出了我的理由,我有许多理由,而这一个并不涉及私密。“您告别了您的国家,”我说,“您的朋友,您的家庭,来到这儿,这个被真主抛弃的城市,来帮助我的家乡,我的同胞。我怎么能从您身上获利呢?”

那个年轻的翻译——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和您在一起——举起了双手,失望地冷笑起来。这个国家已经变了。马科斯先生,以前可不是人人都这样的。

有时到了晚上,在小屋里,我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就能看见大房里亮堂堂的灯光。我看着您和您的朋友们——特别是那位勇敢的阿姆拉·阿德莫维奇小姐,我对她宽广的胸怀抱有无限的尊敬——在游廊上,在院子里,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吸着香烟,喝着您的酒。我还能听到音乐,偶尔有爵士,让我想起妮拉。

她现在死了,这我知道。阿姆拉小姐告诉我的。我曾经和她谈起过瓦赫达提夫妇,也曾和她说过妮拉是个诗人。她在电脑上发现了一份法语杂志,里面有一部文集,在网上发表的,收入了他们过去四十年最好的作品。有一篇写的是妮拉。文章说她死于1974年。那么多年来,我的思念都归于徒劳,期盼着一个死去已久的女人写信回来。得知她过上了自己的生活,我一点都不惊讶。我现在懂了,有些人感到不幸福,是因为别人爱的方式:秘密地,热烈地,无助地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