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2/15页)


“你和我一起去吗?”

他们决定夏天就动身,等埃里克的学校放假,帕丽也可以短暂地放下自己的博士论文。埃里克替他俩报了波斯语学习班,班上有个老师是他通过自己学生的母亲找到的。帕丽常常看见他靠在沙发上,戴着耳机,肚子上搁着卡式录音机,聚精会神地闭着眼,带着浓重的口音,咕哝着波斯语的“谢谢您”,“您好啊”,“您好吗?”

再过几个星期就到暑假了,埃里克正在打探机票价格和住宿的时候,帕丽发现自己怀孕了。

“咱们还是能去的。”埃里克说,“咱们应该去。”

决定不去的人是帕丽。“那样太不负责了。”她说。此时他们住的是一间画室,暖气有毛病,水管漏水,没空调,一堆别人不要的破烂家具。

“宝宝不能住这种地方。”她说。

埃里克找了兼职,教人弹钢琴,他以前学过,时间不长,纯属玩票,后来才专注于戏剧。等到伊莎贝尔降生时——甜美的、白净的伊莎贝尔,天生一双焦糖色的眼睛——他们已经搬进了一套两室的小公寓,离卢森堡公园不远,这多亏了埃里克父亲的资助,这一次他们接受了,条件是算作借款。

帕丽休了三个月的假。她整天和伊莎贝尔待在一起。有她在身边,帕丽便觉得自己进入了失重状态。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伊莎贝尔把目光转向她,她就感到自己周围满是灿烂的光华。到了晚上,当埃里克从学校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是在门口放下公文包,脱下外套,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伸出双臂,抖着手指。“把她给我,帕丽。把她给我。”他把伊莎贝尔放到胸脯上,上上下下地颠着她,听帕丽向他播报这一整天的花絮——伊莎贝尔喝了多少奶,睡了多长时间,她俩一起看了什么电视,玩了哪些好玩的游戏,她又弄出了怎样的咿咿呀呀。听这些事,埃里克从来不觉得烦。

他们推迟了去阿富汗的旅行。事实是,那种如芒刺在背、要去寻根、去寻找答案的动力,帕丽已经感受不到了。因为有了埃里克,有了他不间断的、充满慰藉的陪伴。也因为有了伊莎贝尔,她稳固了帕丽脚下的大地,哪怕它仍然坑坑洼洼,有裂缝,有盲点,哪怕一切问题都不曾得到回答,一切妈芒不肯撒手的事情仍然让她受到羁绊。它们仍然在那儿。帕丽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渴求着答案。

那种熟悉的,始终挥之不去的感觉——生命中缺失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或某个至关重要的人——也变得暗淡下去了。偶尔它还会出现,有时来势汹汹,出其不意地击中她,但已不像过去那么频繁。帕丽从未像现在这样满足,从未像现在这样幸福地心有所属。

1981年,伊莎贝尔三岁,帕丽怀了阿兰,已经好几个月了,却不得不去慕尼黑开会。她与人合写了一篇论文,要在会上宣读,主题是数论之外的模形式,特别是它在拓扑学和理论物理学中的应用。帕丽的陈述深受好评,会后,她和几位学者出门,去了一家喧闹的酒吧,喝啤酒,吃椒盐卷饼和巴伐利亚白香肠。临近午夜,她才回到酒店房间,没换衣服,也没洗脸,就上了床。电话弄醒她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半了。是埃里克,从巴黎打来的。

“是伊莎贝尔。”他说。孩子在发烧,牙龈突然红肿了,轻轻一碰就大出血。“我看不见她的牙了。帕丽。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可能是……”

她想让他停下来。她想告诉他闭嘴,说她听到那几个字会受不了。可是太迟了。她听到了“儿童白血病⑩”,也许他说的是“淋巴瘤?”,说来说去,这又有什么不同?帕丽坐在床边,像石头一样坐在那儿,脑袋一阵阵抽痛,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气急败坏,埃里克竟然把这样一件可怕的事塞进她脑子里,大半夜的,她又远在七百公里之外,束手无策。她气急败坏,恨自己愚蠢,情愿就这样把自己交付出去,从此一辈子都要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真是疯狂啊。不折不扣的精神错乱。令人叹为观止的愚蠢,无凭无据的信念,全然不顾那庞大的几率,竟然相信一个并不归你掌控的世界,相信它绝不会夺走一件你无力承受其失去的东西,相信这个世界绝不会毁灭你。我的心承受不起。她在心里说,说得字字清晰。我的心承受不起。这一刻,她能想到的最不计后果,最没有理性的事,就是为人父母。

她心里的一部分——上帝啊,救救我吧,她想,上帝啊,饶恕我这样想吧——她心里的一部分同样气急败坏,伊莎贝尔竟然对她做出这样的事,竟然让她如此痛苦。

“埃里克,埃里克!听我说。我等一下再给你打回去。现在我得挂了。”

她把手提袋里的东西全倒在床上,找出一个栗色的小本子,里面记着电话号码。她翻到一个里昂的电话。科莱特和她丈夫迪迪耶如今住在里昂,她在那儿开了一家小旅行社。迪迪耶还在学习,准备当医生。接电话的正是迪迪耶。

“你早就知道我是学精神病的,帕丽,对不对?”他问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觉得……”

他问了几个问题。伊莎贝尔的体重有没有减轻?夜里盗汗吗?有没有异常的瘀伤,疲劳,习惯性的发烧?

最后他说,等到天亮,埃里克应该带他去看一下医生。但是,他在医学院上过通用培训课,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听上去很可能是急性龈口炎。

帕丽死死抓着听筒,手腕都握疼了。“拜托了,”她强忍着说,“迪迪耶。”

“噢,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听上去这很可能是唇疱疹的初期症状。”

“唇疱疹。”

他接着又说了一句,那是帕丽这辈子听过的最让人高兴的话。“我想她会没事的。”

帕丽和迪迪耶只见过两面,他和科莱特结婚前一次,婚后一次。可是此时此刻,她打心眼里爱他。她就这样对他说了,在电话里哭着说的。她说她爱他,连说了好几次,他大笑起来,和她道了晚安。帕丽给埃里克打电话,他一早就会带伊莎贝尔去见佩兰大夫。然后,帕丽躺到床上,耳中嗡嗡作响,看着街灯的光穿过暗绿色的木制百叶窗,映照在屋中。她想起了那一次,她得了肺炎,不得不住进医院。当时她八岁,妈芒不肯回家,非要睡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她对母亲产生了一种新的,意想不到的,迟来的亲情。过去这几年,有很多次她曾思念起妈芒。在婚礼上——理所当然。在伊莎贝尔出生的时候。还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时刻。但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在这个可怕又奇妙的夜晚,置身于慕尼黑的酒店房间,这样强烈地思念着妈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