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7/17页)



我为此难过,因为我从中看到了妈妈自身的穷困,她自己的焦虑,她对孤独的恐惧,对无依无靠,对遭人遗弃的惧怕。那说到我,又是怎样的呢?我了解我母亲,我清楚地知道她需要什么,可还是故意而坚定地拒绝了她,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一心让我们之间隔着一块大陆,一座大洋——更确切地说,既有大陆,也有大洋。

“他们对讽刺全无感觉,军政府……”玛达丽娜正在说着,“……这个样子镇压人民。在希腊!民主的诞生地……噢,你们回来了!怎么样啊?你们俩干什么去了?”

“我们在海滩上玩来着。”萨丽娅说。

“好玩吗?玩得开心吗?”

“开心极了。”萨丽娅说。

妈妈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眼,再看看萨丽娅,目光又挪回到我身上,可是玛达丽娜已经眉开眼笑,不出声地拍起了巴掌。“真好!现在我不用担心了,你们两个好好玩,奥蒂和我就有时间做我们自己的事了。你说是吗。奥蒂?咱们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做呢!”

妈妈愣愣地笑了一下,接着伸手去拿卷心菜了。

从那时起,萨丽娅和我便可以自由行动了。我们可以到岛上探险,在海滩上玩游戏,小孩该怎么玩,我们就能怎么玩。妈妈会给我们包好三明治,一人一个,我们可以在早餐之后一起出发。

一旦出了大人的视线,我们便常常分开。在海滩上,我要么游泳,要么脱掉上衣,躺在大石头上,萨丽娅会走掉,不是去捡贝壳,便是在水里的礁石上跳来跳去,这样很不好,因为浪太大了。我们走的是小道,绕来绕去,穿过葡萄园和大麦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我们大部分时间用来闲荡。那个年月,蒂诺斯还没什么旅游业,实际上是个农业岛,人们要靠自己的奶牛、山羊、橄榄树和小麦来过日子。最后我们觉得无聊,就找个地方吃午饭,安安静静地,在树阴下,或是磨坊边乘凉,咬一口,就看看峡谷,望着长满多刺灌木的野地,群山,大海。

有一天,我溜溜达达往城里的方向去了。我们住在岛的西南岸,往南走上几公里,就是蒂诺斯城。城里有个卖小玩意儿的小商店,开店的是个愁眉苦脸的鳏夫,名叫鲁索斯先生。随便哪一天,你都能很容易地在他商店的橱窗里发现各种各样的东西,从四十年代的打字机,到皮子做的劳动鞋,要不就是一个风向标,老花架子,巨型蜡烛,当然还有帕纳伊亚福音教堂圣母像的复制品。没准儿还能见到一只黄铜大猩猩。鲁索斯先生也是个业余摄影师,他在店后面弄了个暗房。每年八月,当朝圣者来到蒂诺斯参观圣像的时候,鲁索斯先生就卖给他们胶卷,还在暗房里替他们冲洗照片,以此收费。

大约一个月之前,我在他的橱窗里瞧见了一架照相机,放在破旧的铁锈色皮匣子上。每隔几天,我都要去一趟小店,盯着这架相机,想像自己到了印度,皮匣子的系带吊在我肩膀上,我在拍照片,拍我在《国家地理》上看到的稻田和茶园。我还要拍印加古道。我要骑在骆驼背上,坐在尘土呛人的旧卡车里,或是徒步,勇敢地面对炎热,直到站在斯芬克斯和金字塔下,举目凝望,我要把它们也拍下来,然后看着自己的照片发表在光面纸印刷的杂志上。正是这个原因,在那天上午把我吸引到了鲁索斯先生的窗前,虽然商店当天关门,可我还是站在外面,脑门顶着玻璃,做起了白日梦。

“什么型号?”

我往后退了退,在窗户上看见了萨丽娅的倒影。她用手帕擦了擦左脸。

“那台相机。”

我耸耸肩。

“好像是阿耳戈斯C3。”她说。

“你怎么知道?”

“这是过去三十年里最畅销的35毫米相机。”她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不过外观上不怎么好看。太丑了。看上去像块砖头。这么说你想当摄影师?我是说等你长大了。你妈说你想。”

我转过身。“妈妈告诉你的?”

“怎么了?”

我耸耸肩。妈妈和萨丽娅连这种事都谈,真让我难堪。我不清楚她是怎么说的。她会打开自己的武器库,挥起唇枪,舞动舌剑,一本正经,却语带嘲笑,就像她谈起那些怪事、糗事时一样。她会你在眼皮底下剁碎你的雄心壮志。马科斯想走天下,用镜头拍遍地球。

萨丽娅坐在人行道上,拉起裙子,盖住膝盖。这是个大热天,阳光好像长了尖牙,啃噬着皮肤。几乎没人出门走动,街上只有一对老两口儿,迈着僵硬的步子蹒跚而过。老头儿大概叫德米斯什么的,戴着灰色前进帽,穿棕色的花呢夹克,对这个季节来说,显然太过厚重。我记得他脸上带着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有些老年人就是这个样子,好像一成不变地受着怪异发现的惊吓,殊不知这就是衰老,直到多年以后进了医学院,我才怀疑他得了帕金森氏症。他们经过的时候招手致意,我也摆手还礼。我看见他们注意到了萨丽娅,步子突然停了一下,旋即继续前行。

“你有照相机吗?”萨丽娅问。

“没有。”

“你拍过照片吗?”

“没有。”

“那你还想当摄影师?”

“你觉得奇怪?”

“有点儿。”

“那我要是说我想当警察,你也觉得奇怪吗?就因为我从来没给人家戴过手铐?”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我看得出,如果她能,她一定在笑。“所以你是个聪明的蠢货。”她说,“给你个建议:别当着我妈的面提这相机,要不然她一定会给你买下来。她正急着讨你的好呢。”手帕上了脸,又下来了。“可我觉得奥德丽娅不会同意。我猜你也知道。”

我既感到惊奇,同时又有点儿不安,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我想,也许是因为有那个面罩,因为有掩盖的优势,也就有了警醒、观察和细看的自由。

“她可能会让你把它还回去。”

我叹了口气。她说得没错。妈妈不会接受这样简单的补偿,如果牵涉到钱,那就更不可能了。

萨丽娅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我问你,你家里有没有盒子?”

玛达丽娜和妈妈在厨房喝着葡萄酒,我和萨丽娅上了楼,用黑色记号笔涂鞋盒。鞋盒是玛达丽娜的,装着一双酸橙绿色的高跟鞋,鞋是新的,仍然包着棉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