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扑在我身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是个阴阳;
三鞭杨柳打死了你,将你扔在大路旁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在大路旁,那个也无妨,变一棵桑枝儿长在路旁;
单等姐儿来采桑,桑枝儿挂住了姐的衣裳吧咿呀咳。
敬懿说,小顺儿,以后不许唱“怀揣杀人刀”了,血丝呼啦的,还“冒红光”,不好,咱们改词儿吧。
张文顺说,主子说怎么改就怎么改,全听主子的。
敬懿说,也甭改了,忒费事,以后到这儿不唱就是了。刘掌案,你接着往下唱,他要挂住你的衣裳了。
村姑给敬懿道了个万福说,尊旨--
挂住了我衣裳,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是个木匠;
三斧两斧砍下了你,将你扔在了养鱼塘吧咿呀咳。
牧童围着村姑转了一个圈,做了一个青鱼分水的姿势,唱道:
扔在养鱼塘,那个也无妨,变一条鱼儿在水边藏;
单等姐儿来打水,扑楞楞溅湿了你绣鞋帮吧咿呀咳。
刘掌案说,还想变鱼呢,甭跟我打花舌,你顶多变条傻泥鳅!小子,你接着呗--
溅湿我鞋帮,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撒网;
三网两网网上了你,吃了你的肉来喝了你的汤吧咿呀咳。
敬懿插话说,最好是清蒸,多搁姜片和小蘑菇。
村姑接茬说,下晚儿的膳桌上给您添条清蒸鳜鱼,南边刚贡来的,还是活的哪。
牧童唱道:
吃肉又喝汤,那个也无妨,变一个鱼刺儿在碗底藏;
单等姐儿来喝汤,鱼刺儿卡在你的嗓喉上吧咿呀咳。
村姑说,缺德吧你,小顺子,你还想扎我,没门!
卡在嗓喉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开药方;
三方两剂打下了你,将你扔过了后院墙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过后院墙,那个也无妨,变一个蜜蜂儿在花瓣藏;
单等姐儿把花采,一翅儿飞到你手心儿上吧咿呀咳。
村姑说,你小子还想蛰我,我把你尾巴上的刺儿拔了,让你小顺子当个秃尾巴鹌鹑。
飞在手心儿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扎枪;
三枪两枪扎死了你,管教你一命见了阎王吧咿呀咳。
牧童唱:
一命见阎王,那个也无妨,阎王爷面前我诉诉冤枉;
纵然死在阴曹府,转一世也要与你配成双吧咿呀咳。
两个人,你来我往,你唱我答,忽高忽低,忽急忽缓,高入云霄,低如絮语,把大家看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张文顺在演出过程中从来不像刘掌案一样插科打诨,添加些无用的噱头,他演得很投入,把身心完全化入牧童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静海乡下,回到那柳暗花明的村外小河边,草荡清流,白鹅戏水,妈妈在家里做好了贴饼子熬小鱼儿,等着他回去,什么紫禁城,什么寿康宫,什么棺材瓤子一样的老太妃,全跟他没了关系,在《小放牛》的舞蹈歌唱中,张文顺找回了自己,找回了一个健全完整,明亮阳光的少年,他的心灵为之愉快而轻松。
在沉闷险恶的宫廷生活中,《小放牛》是张文顺的慰藉;在残缺阴暗的人生中,《小放牛》是张文顺的太阳。
这出戏,看着简单,其实演员唱、做的功夫都很吃劲,村姑和牧童要翻转跳跃,蝴蝶一样满场翻飞,有的人舞着舞着唱不出声儿来了,大口地喘气,有的人为了能唱而舞不到家,只是应付几个动作而已。像张文顺和刘掌案这样演到引人入胜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刘掌案不愧为宫内戏班的教习,把个小牧童张文顺调教得与真把式相比,有过之无不及。看到汗流浃背的村姑和牧童,老太妃心里不落忍了,大声地说,小顺子、刘掌案差当得好,赏!
皇恩浩荡。
那赏赐,有时是几块碎银子,有时是几块南糖。
太妃的赏赐和平时发的那点有限银两,张文顺都找机会带出来交给我父亲,再由我父亲托完家二少爷放假回天津时带到静海乡下去。完、叶两家是世交,完家复姓完颜,是金世祖后裔,那时候完颜占泰还没有跟我五姐结亲一说,完占泰在北京上学,就寄宿在我们家,和我们家老二在同一个学校。完颜占泰经常往来于京津两地,帮张文顺这个忙纯粹是出于热心。完二少爷知道小太监这点钱来得不易,虽然少也很尽心,传来送去没有出过一回差错,尤其是年根底下,冒着大雪往乡下跑,把钱亲手交到老太太手里,再把老太太的话带回北京,为此张文顺心里总是感念这点儿情分。
溥仪一度喜欢骑着车在宫里满世界乱窜,有一回路过寿康宫,听见里头吹拉弹唱,笑声不断,就进来看。看到了张文顺和刘掌案演的《小放牛》,溥仪见太妃很高兴,顺手一掏,赏了张文顺和刘掌案一张银票,两人回去一看,折合现大洋两千多块,于是分了,乐得合不拢嘴。这样的好事、巧事不是经常能遇到的,特别是在寿康宫当差。
张文顺从此有了私房钱。
1924年溥仪出宫,太监、宫女遣散回家,张文顺二十多岁,因为年轻、勤快,随着敬懿和荣惠太妃住到了东城的荣寿公主府,没多久,太妃们在麒麟碑胡同买了一套院子,俩老太太合二而一,留下七八个太监宫女算作佣人,过起了闲居的日子。
离开宫禁,张文顺与我们家的走动慢慢儿多了起来,我们家无论上下都将张文顺唤作“张安达”,我们的父亲说,对别人可以冷落,对张安达不能冷落,张安达的身份特殊,他是敏感的,对别人的态度是在乎的,不能伤了他的自尊。
张安达很知道自己的身份,来了先到正屋给我父亲请安,完颜姐夫在,就到完颜姐夫屋去,完颜姐夫不在,就到看门老张的门房去喝茶说话。老张是唐山人,跟张安达算半个同乡,又都是姓张,自然就说到一块儿去了。张安达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唯一能串门的也就是我们家,老太妃们学习洋派儿,给下人们放假轮休,张安达休息了就来找老张。老张表面热火,其实从心眼里看不起张安达,认为张安达六根不全,是个有缺陷的人。老张特别想看看太监去了势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又不好直接提出来,就想了个馊主意,张安达来了,他使劲给他喝茶,灌了好几壶,为的是跟张安达一块儿上厕所。没想张安达喝了那么多水,一点儿不动声色,倒是老张一趟一趟地,往茅房跑了好几回。张安达走了,老张把灌水的事当笑话说给我父亲听,我父亲让老张再不要捉弄人,说张安达本身残疾就已经很不幸了,去势是他人生最难堪的伤痛,岂能将那地方轻易示人。老张还是奇怪张安达的尿泡竟然能装得下几壶水,我父亲说,太监都有这个本事,能憋屎憋尿憋屁,否则在主子跟前当差,一会儿一跑茅房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