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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两年,敬懿皇贵太妃去世,张安达彻底离开了麒麟碑胡同,冬月回静海老家住了几天,不习惯,又回北京了。在农村,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是个废人了。他娘告诉他,邻村西双塘方家早些年从宫里回来了,花四百大洋置了一处一砖到顶的大瓦房,过继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挺不错。张安达不想过乡下的日子,多年的宫廷生活尽管辛酸,但他知道了什么是细致,什么是规矩,在农村瞅哪儿哪儿脏,瞅哪儿哪儿不顺眼,地冻天寒,朔风野大,土屋四面透风,粗硬的被里虱子滚成了蛋……看戏得等一年一度的庙会,庙会上草台班演的那些“蹦蹦戏”也太糙,在静海的荒滩上绝找不出杨小楼和筱翠花来……
这也还罢了,顶难受的是大家都知道他的底细,他的身后永远有人在指指点点,人们看他的目光是好奇的,怪异的,内中不乏鄙夷也不乏怜悯,他成了人众中的异类。
他明白了,在寿康宫中思念的桃红柳绿的家乡全是《小放牛》里的虚幻。
转过年开春,张安达到我们家来,告诉我父亲他在北新桥金太监寺胡同买了一院房,院不大,用张安达的话说是盖得还算齐整。金太监寺离我们家不远,离雍和宫很近,环境很僻静。张安达说老太太也接来了,他娘苦了一辈子,得好好孝顺,另外,老太太身边也得有人伺候……家就得有个家的模样……张安达下边的话有些吞吐,但谁都听明白了,张安达要娶媳妇了。
张安达娶媳妇,是大家都关注的事情,特别是老张,借着老乡的名义没事就往金太监寺胡同跑,说是去看老太太,其实是观察太监媳妇进门没有。终于有一天回来说,太监媳妇来了,是个梳着元宝髻的小娘们儿,还带着个将会走路的小丫头,是张家老太太从乡下花钱买来的。小媳妇是个寡妇,本人不在乎张安达是太监,说只要真心对她和孩子好就行。
老张说,小太监是掉进福窝里啦,日子比我过得滋润。我要是在北京有房,把老婆孩儿都接来,当太监就当太监……
我父亲说老张站着说话不嫌腰痛,真把他骟了,给座金山恐怕他也不干。老张说,等着瞧,那媳妇现在是没想法,到将来保不齐红杏出墙,人家都说,“太监娶媳妇,不是太监活不长就是媳妇活不长”。
老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等我到了记事的年纪,除了太监的妈死了以外,太监和他的媳妇都活得很好,老张的话算是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