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父亲不在,家里没人。
保良敲了半天门,声音由小到大,才发觉院里屋内,没有一点灯光,隔门细听,没有一丝动静。
父亲不在。
保良走出巷子,街上北风漫卷,他的前胸后背,却被汗水湿透。他走出巷子时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忽然不懂自己为什么回来。
保良走进一家小饭馆,放下行李,要了一碗热汤面,边吃边镇定自己。他的目光停在饭馆柜台上的一部公用电话上,停了半天起身走了过去。
他拨了父亲的手机。
手机连响都没响就传出声音,那声音当然不是父亲,却似乎说出了父亲的情形。
“您拨叫的号码已过期。”
放下电话,保良没有离去,靠在柜台上愣了一会儿,又拨了第二个电话号码。
这是张楠的手机。
通了。
电话一直响着,一直响着,但,一直无人接听。
保良放下电话,心想:天意!
吃完了这碗面,喝干了碗里的汤,保良走出这家饭馆。数数身上的钱,他在另一条街上,住进了一家旅店。
这家旅店不大,其实只是在一个超市的楼顶用木板搭出的临建。每个铺位要价二十,在买什么都不便宜的省城,这不算贵。保良躺下来时感觉身心交瘁,胡思乱想挨到半夜,然后一觉睡到天明。
白天,保良把行李存在旅店,自己空身上街,在街上买了一份昨日的晚报,想在招聘广告中寻找机会。他按广告上登的单位打了几个电话,得到的答复都不理想,不是已经招满了就是让他先把照片简历寄来,没有一家能够让他马上过去,马上录用。
时近中午,保良焦急起来,他必须在十二点前从旅店取出行李,否则又要多算一天床钱。路过一处街边洗车的大棚,保良走投无路,居然停下打问:你们这儿还要人吗?被问的是个工头模样的丑陋汉子,粗声回答:要!保良又问:多少钱一个月?汉子答:洗一辆车提五毛钱,每天现结。保良问:管吃住吗?汉子答:管!保良说:噢,那我干!
保良一路飞跑,回到旅店,差十分十二点时扛出了行李,连午饭都没吃就赶到了那个街边的洗车大棚。工头让他把行李放在大棚后面的一间平房里,然后就让他到前边上班。
上这个班几乎不需任何技术培训,只要看别人洗过两辆车子,傻子都能干。然而活儿虽简单,干活儿的人却等级森严。保良是新来的,没车时别人都在棚里休息,他得站在路边的风里,朝过往的车辆使劲挥舞一条发黑的毛巾。那毛巾必须半湿半干,舞起来才能又快又圆。拉到洗车的生意后棚里的人才一拥而上,最受工头关照的人负责清洁车内卫生,二等的负责给车身喷蜡打亮,保良这种初来乍到的新手,负责用掺了清洁剂的冷水,在上蜡之前清洗车身,要求一定要打出泡泡,然后再把泡泡用水冲净。冬天干这个活儿就像受刑,刚从水管里放出来的水接近于冰,保良洗完第一辆车后双手便完全麻木,连半截小臂都失去了知觉。再揽活儿时抡毛巾的手都不是自己的了,仿佛只是肩膀和大臂带动起来的一截木头。
头一天从下午一直干到天黑,吃了晚饭又干到街上几乎没人。保良也记不清这十来个小时他到底洗了多少车子,到晚上收工睡觉时工头给他结了七块五毛。当时工头手上没有五毛,就让保良自己记着,答应等明天结算时再给他补上。
晚上睡觉的地方,就是保良放行李的那间平房,十几平米大小的屋子睡了十几个人,没有炉子暖气,全靠拥挤产生一些热量。几个洗车工看保良打开的被褥中裹着一些书籍,看看都是一些没用的高考教材,遂讽刺几句各自去睡。一个昨天才来的山东小伙没有铺盖,要求合用保良的被褥。保良见那人脏兮兮的蓬头垢面,犹豫半天才很不情愿地勉强答应。
那人不但脏,而且脚臭,臭得保良凝息闭气,还是忍不住恶心欲呕。只奇怪四周都是香甜的鼾声,显然除他之外,无人在乎空气的浑浊。
三天下来,保良挣了四十一块钱,但双手从小臂往下,全部生了冻疮,看上去粗糙皲裂,红肿变形。
工头给他发了一点冻疮膏,用一个硬纸片包着,让他每天抹抹。但真正缓解手上的伤势还是十天之后,大棚又招了两个四川来的新人,站在街边抡毛巾和给车子打泡泡的差事,就依序给了他们。保良的地位从低等升到中等,改为给车子抛光打蜡,不再时刻与冷水为伍,成了保良此时享受的最大幸福,手上蔓延开来的疮痛,得以稳定在原有的范围。
大棚的伙食很差,每天每顿,都是熬菜捞饭。洗车这行的利润很低,老板舍不得去买三元一份的盒饭。二十天后保良在一辆捷达车的反光镜中看到自己,还以为那张脸属于别人。他的面孔在他刚来时还白白细细,和那帮洗车工一起往街边一站,确实有点鹤立鸡群。现在他和他们几乎完全一样了,皮肤被风吹得粗糙黧黑,头发也乱得像草一样。保良相信,如果走在街上碰见张楠或者菲菲,他的这副样子,一定无人敢认。
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当天晚上,保良发起了高烧,浑身的疼痛来势凶猛,他求几个工友把他送到医院,吊了退烧针又拿了些药,把这二十多天的工钱基本花光,才又被工友背了回来。
保良在大棚后面的平房里躺了两夜一天,体温似乎稍有下降,身上还是疼痛难忍。一天三顿都是小山东过来给他喂饭,其实什么饭他都吞咽不下。到第三天早上小山东见他双眼塌陷,连忙去找工头来看。工头怕他死在这里,花言巧语向他询问亲戚朋友的电话住址,保良迷迷糊糊中想到了父亲和姐姐,还想到了李臣和刘存亮,当然,他还想到了张楠……但他最终口中吐出的一个电话号码,却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
工头边记边问:“这是什么地方的电话?”
保良有气无力:“这是……一个小饭店的。”
“找什么人?”
“找一个……叫陶菲菲的。”
“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她是……我的妹妹。”
“找她她能来吗?”
“……能来。”
陶菲菲果然来了。
一看见保良菲菲就掉下了眼泪,保良不清楚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德行,能让菲菲一下子哭起来了。菲菲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保良接到了她姨夫的小吃店里。保良躺在小吃店后面的小屋里,听得见菲菲和她姨夫在外面吵,她姨夫逼问菲菲保良究竟得了什么病,骂她不该把这么一个危重病人接到餐馆来:这里又不是医院,万一传染给别人,万一让客人知道,这小本小店还不全都玩儿完。菲菲坚持说保良过去帮过她她现在不能见死不救,我现在用了你多少钱我以后一定还你我向你保证还不行吗!姨夫说你用了我多少钱你妈用了我多少钱你还算得清吗,你老说还还还你到底什么时候还你说得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