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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分局大院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一点钟了。球场上正在吵吵嚷嚷地赛篮球。徐五四听声儿就知道,这是他们刑警队和预审科较劲儿好久的一场球,一直没空儿打。
球场边上围了不少人,连一向对球没有兴趣的凌队长,居然也抱着个膀子站在那儿怔着神儿观战。这使得徐五四对他的印象刹那间变得模糊起来了。他还能记得和于英雄到刑警队上班的第一天,就发觉凌队长是个很严厉的老头儿。严厉,又有点古怪,不是让人一看就敢亲近的那种人。
那天他们到刑警队报到,是殷副队长同他们谈话的,凌队长只在那间屋里待了三分钟,统共说了两句话。
头一句是:“来了,好,好。”
第二句,他说:“1965年我从刑侦处调到这个分局的时候,全北京市的刑事案件年发案是二百起,现在是一万起。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徐五四并不太明白,所以没吭声,可于英雄却熟练地答应道:“明白了。”徐五四后来问他明白了什么,他却稀里糊涂地一摆手,“咳,他就是那么一说罢。”
一年多了,徐五四对凌队长的印象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在私人感情方面,凌队长和大家的确没有太多的交流,他给人印象最深的部分,始终是工作上的才能:业务极熟,老谋深算……可现在呢?假使你现在才认识他,假使你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在球场边上看一场同志间的球赛,看得那么认真,认真得那么可爱,那你准会以为他是个最最富于人情味儿的老小伙子呢。
人啊,真是天晓得!
球场上,刑警队正输着。作为刑警队的铁杆后卫,徐五四的出现,就像是神兵天降似的,立即被生拖活扯地撺掇到场上去了。他饿着肚子,也没打球的心情。可看到球友们欢呼雀跃的样子,又不能没有点“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使命感了,连他那块匆忙脱下来的宝贝表,都是由凌队长亲自替他拿着的,让他受宠若惊。好,打就打吧,来,给球!
开头他的手气很顺,不仅连投连有,甚至还结结实实地扇了对方高中锋一个脆帽,满场彩!眼看比分拉平的时候,他突然从观战的人缝中,瞥见于英雄跟在凌队长的屁股后面正往办公楼里走,顿时就乱了心思。他料定于英雄那小子的毛病,要是让他一个人汇报,审讯记录上落掉的那一段,他是肯定不敢提起的。
打篮球这玩意儿,心里头不能有半点杂念,一有杂念,方寸非乱不可。凌队长和于英雄一走,他就开始犯臭,一连丢了几个球,搞得全队阵脚大乱,兵败如山倒,终场的哨子一响,刑警队的记分牌上,活活落下了二十来分。
“打的什么球啊,臭大粪!”
“全赖徐五四那小子不开糊,他不回来也不至于这么惨……”
徐五四可顾不上球迷们的大骂和球友们的埋怨了,匆匆穿上衣服跑到凌队长的办公室来。他当然没有估计错,于英雄果然只把审讯记录拿给凌队长看了,其他的,一句没说。可惜事情也并不全像于英雄计算的那么如意,这份他自以为在逻辑上无懈可击的旁证材料,根本用不着报到市局法制办去“蹚平地”,在凌队长这儿就翻了车。徐五四一进队长办公室的门,一看见于英雄那副哭丧的脸孔,就猜出了大概。
看见他进来,凌队长从椅子上站起,拿起那几页审讯记录,朝他抖了一下,又扔在桌子上,口气十分不快:
“瞧你们审的这叫什么案子,材料太不硬了,太不硬了!你们懂不懂,审讯记录是正式的法律性文书,怎么能搞得这么模棱两可呢?这辆摩托车的来历,马有利是怎么告诉葛建元的,为什么不写上?这是很重要的情节,材料上怎么能毫无反映?”
于英雄一脸尴尬,畏畏缩缩地答不上话来。
徐五四也并不急着去辩白,他有意留出一点时间让自己镇定了一下,然后才从从容容地把准备好的话往出端。
“队长,这可不是材料写得不硬,是事实本身不硬。”
“事实怎么不硬?还有什么案子比这个更简单,更明白的?马有利自己家里没有条件存放这么大的赃物,在销赃之前,难道不是窝在葛建元家的吗?从盗窃到实现盗窃价值的整个犯罪过程中,葛建元所起的必不可少的作用,难道还不明显吗?你还要怎么硬?”
凌队长咄咄逼人,徐五四也不含糊,这事他有理,有理走遍天下!“对了,葛建元客观上是帮助了犯罪,可是根据法律的要求,认定犯罪还得考察行为人的主观条件呢。过去派出所几次找葛建元谈这件事,他都没承认自己知道这摩托车是偷来的,这次马有利也说他没有把真相告诉葛建元。他替他存放摩托车,就好比是替熟人保管一件东西罢了,并不意识到是在窝赃,我们不能说他主观上一定具有窝赃的犯罪故意,不然,岂不成了‘客观归罪’了吗?”
徐五四自从到刑警队来以后,还是头一次这么高腔大嗓,像吵架似地同凌队长直辩。于英雄真狗熊,站在那儿连当个三花脸帮着敲敲锣边的胆儿都没有,废物到家了!
凌队长压下眉毛,用意外的、略带吃惊的眼光看着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最后还是坐下来,放慢了语气。
“你怎么了,唵?你又不是新同志了,还不懂吗?葛建元知道不知道摩托车的来历,怎么能只听他自己的表白呢,这种事他当然是不会认账的。可我们只要稍稍分析一下就能看出来嘛,凭他和马有利棒打不散的关系,这车是不是好来的,他能不知道吗?我吃刑侦这碗饭三十多年了,这帮人怎么回事,闭着眼都能想得出来,何况我过去不是没和葛建元打过交道。前年房修公司的盗窃案,要不是那个保卫干部误了事,葛建元早就在监狱蹲着了。他这种人,真是闭着眼也能想到他的骨子里去。”
徐五四一把抓住凌队长的纰漏,有点得理不让人了:“给一个人定罪,能光凭着闭眼一想吗?”
“所以我才叫你们到清河农场取旁证嘛。”凌队长不耐烦地又抬高了声音:“你看看你们这个记录搞的,根本没有把问题审透,马有利不可能不告诉他!”
“怎么不可能,我要是偷了东西,连亲娘老子都可以不告诉!”徐五四简直有点抬杠了。
“好好好!”凌队长烦躁地挥了一下手,粗暴地打断他,“今天不谈了,等以后叫上你们组长,叫上派出所的同志,都来,大家一块儿说!”
这几句话,本来没什么错处,可凌队长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那种不屑与论的神情,却叫五四有股说不出来的恼火,他甩手要走,凌队长又把他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