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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五四从分局走出来,正是晚上下班的时候,街上人多得打成团儿。他随着黑压压的自行车的潮流,沿着狭窄的马路,浑浑噩噩地往前拥。
杜丽明既然已经回来三天,媛媛的事她准知道了。一个心爱的学生,竟然是这么个死法,她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是不用问也能想得到的。杜丽明和他一样,也是个多血质的性格,顺劲儿就大喜,拧劲儿就大怒,逢上什么悲丧事,大概也比别人难过得更厉害些。好在她并没有看见媛媛的尸体,不然她会一辈子忘不掉那种刺激。
那种刺激,他自己也忘不掉。媛媛的尸体显得那么纤小、细弱,在她家门前那片硬焦渣子铺成的斜坡地上,可怜巴巴地躺着,脸白白的,小鼻子依然天真无邪地朝天翘着,眼睛平静地闭着,像甜甜入梦一样,看不出一丝暴虐的痕迹,甚至使你总觉得她还会醒来。可爱的孩子,连死神也不忍把血光和狰狞留在她的脸上。
媛媛,你梦见了什么?梦见了蓝天?太阳?梦见了想要“嫁给你”的牛牛?还是梦见了叔叔的大盖帽?你看,叔叔今天把大盖帽带来了!
对了,叔叔是抓流氓的,是保护你们平安长大的……想到这儿徐五四的鼻子都发酸,他算个什么好警察!那天晚上居然放心大胆地把媛媛一个人扔在周围都是荒地的屋里走了,起码的警惕性,起码的责任心,哪儿去了?
在那个阳光刺眼的杀人现场上,闪着寒光的钢卷尺在媛媛的前后左右拉来拉去,照相机喀嚓喀嚓响个没完。大家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个个活像外国蜡像馆里的人模子。担任现场勘查总指挥的凌队长声色冷淡,慢腾腾的语气就像在张罗着一件很普通很家常的事情,“左边,看着点左边,注意焦渣子上有没有外来物……等一等,尸体等一等再翻……”延目远望,看热闹的人像凝固不动的一面墙,连工地上那个大吊车的吊臂上都趴着人。徐五四的泪珠子在眼眶里哆嗦,心在心窝里打战,那些人围在这儿,不过是看个新鲜,看个好奇,如此而已。谁肯为这孩子哭一声?她原来也是个活鲜活跳的生灵啊!不要说这些围观的路人,就是他们这些人民警察们,不也都像机器人一样,心早就麻木了吗?也许警察本来就不需要什么激情热血,只要有躯干四肢,能机械动作就够了。那些个被杀的、被打的、被抢的、被侮辱的,见得太多了,要是天天都像他现在这样伤心难过,受得了吗?就说他自己,如果死的不是媛媛,能有这种痛心疾首的失职感吗?说到底,他自己也不是个好警察!
他那天的任务是作现场访问,而他的脑袋却乱得像一盆糨糊,总也不能专注。面对被采访的证人,他几乎是机械地问着例常要问的问题:“是您报的案吗?您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早上发现的,早上六点半,我来接工地上的早班,我每天上班都从这斜坡过去,这儿抄近……”“您呢,您是新新小学的负责人?”“是的,我是新新小学的副校长兼总务组主任,食堂、财会那摊事也归我管。我平常都是住在学校的,因为我家远,我家就住在……”“对不起,请简单点,我想问的只是昨天晚上……”“噢,昨天晚上孩子的爸爸打来电话,打到学校的传达室去了。学校一下班,就只有传达室的电话有人接了,传达室那电话其实也是电话局才安上的,而且还是走了个后门儿才安上的。呃,这事不详细说了,还是重点说咱们的问题吧,昨天晚上传达室是老陈头儿值班,老陈头儿这人有点耳背……”“请再简单点,昨天晚上几点钟接的电话?”“唔——挺晚的了,怎么着也能有八九点钟了吧。你想想,我都洗完脚了嘛,我每天八点半准时洗脚,天天如此,不洗睡不着,呃,我又扯远了。电话是孩子的父亲打来的,问孩子是不是还在学校,我说不在了。孩子每天是由班上的杜老师接送的。杜老师最近到上海学习去了,不过这事她一定会安排好的。杜老师这个人脾气虽然冲一点,可对工作还是满负责的,对孩子也好,有一次……”“好,谢谢您了。哦,您是工地上的值班员吗?您昨天晚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现象?”“没有。”“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譬如说,喊叫的声音?”“没有”。“请再仔细回忆一下。”“真没有。”“您是……”一连串的询问,一连串的证言;不同的表情,不同的语气,在他面前轮换着。他自己也是证人,昨天,是他最后一个和媛媛在一起的。
该问的人问完了,徐五四朝媛媛家的屋子走去。证人在他身后叽叽咕咕议论开了:
“可不是吗?这地方四面不着,天黑了大人也没几个敢走的,别说小孩子了。”
“这房子怎么不拆呀!怎么回事?”
“咳,钉子户,还不是死赖着漫天要价,想捞一套大单元呗。”
“贪心不足,倒把孩子赔里头了。”
“啧啧,唉——”
证人们的议论像在烈火上摔破了一个油瓶子,在他心里砰地炸开了。他膝盖拼命哆嗦,想忍忍不住,踉踉跄跄来到用白灰标出的现场保护圈内,看见他最后要访问的那两个当事人——媛媛的父母,抽抽噎噎被人从屋里扶出来,他就像一个失去了理智的醉汉,猛地冲过去,声音哆嗦着:
“现在你们哭啦!现在知道难受啦!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也许是他的叫喊太疯狂太尖锐了,站在斜坡上的刑警、法医、勘查的见证人,还有那一对儿哭得半晕的父母,全都惊愣住了,整个现场没了声响。最先有所反应的是凌队长,用压低了的恼怒的声音喝道:“徐五四,你怎么了?”
而他,虽然在这一刹那间脑子里也有克制自己的闪念,可冲动一旦顶上来,就是心里想忍住,嘴上也已经不可收拾了。他指着躺在坡上的孩子,喊:
“你们摸摸自己的胸口!对得起她吗?就为一套房子,一套房子!你们还配做父母吗?”
在这狂暴的谴责声中,那位母亲放声号啕起来,做父亲的手指头哆嗦着,指着他,“你你你……”话不成句。凌队长冲到他面前,咆哮起来:“徐五四!不要再说了!”
一大颗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滚烫滚烫地从脸上掉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是男人,汉子,可今天却脆弱成这样儿……
组长过来了,又过来一个同志,把他拉走了。
他微微喘着气,竭力想叫自己平静下来。站在现场勘查车旁边,他看见媛媛的身体裹上了白布,被两个刑警抬着向这边走来。媛媛已经僵了,在两个大人强壮的手里,似乎轻得没有一点重量。凌队长也跟过来了,看了他一眼,在两个刑警把媛媛往勘查车尾部的盛尸匣里装的时候,沉沉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