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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九号下午一点钟,还没有等上二庆,马恩着急了。他在济州宾馆304房间坐卧不安,同时低声咒骂着二庆。一点半的时候,二庆出现了。二庆来的时候,用牛仔裤包着一杆打兔用的那种霰弹枪,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土枪、兔枪。一看见二庆,他的眼皮就突然跳个不停,民间有眼皮跳恶运到的说法,他立即感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问二庆到哪里去了,二庆说:“我不是给你留有条子吗,我去看录像了。”他问二庆怎么能看到现在,二庆说,他看录像,图的也不是痛快,而是想跟着录像学两招。他告诉马恩,他本来是想去看毛带(黄带)的,可录像厅的老板刚他妈的从拘留所放出来,还没有缓过来劲,不敢放。他说,他连看了几部警匪片,有大陆拍的,也有美国、日本、港台拍的,“现在我心里有谱了,不像原来那样心里没底。”听二庆提到警匪片,马恩心里咯噔了一下。他问二庆都学到了什么招数。二庆说,他特别留意了一下打枪时的动作,以前他连打枪时该眯哪只眼都不知道,现在好歹算是知道了。
“你真是个傻蛋,”马恩说,“又不是打鸟,瞄那么准干什么?”
二庆说:“照你这么说,我的工夫白下了?”
马恩心里突然很烦,说:“子弹长有眼睛,知道该往哪里跑。”
二庆被他说糊涂了,揉着自己的眼睛,愣在了一边。马恩说:“你就在这里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我出去一下。”
“出去干什么?”杨红问。
马恩也不知道出去要干什么。他只是想出去。“反正不想在房间里待着,”他后来对我说,“光想出去走走,找人说说话。”杨红看他又把那件皮夹克穿了起来,就说:“你要真想出去,我也跟着你出去。”这时候,二庆说了一句:“喂,迷彩服买到没有?”马恩说:“你能不能把嘴给我闭上?”
如果二庆不说那一句,马恩还真的把迷彩服的事给忘了。他现在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出去的实在的理由。买衣服向来是杨红的事,所以杨红说她无论如何要和马恩一起去。马思想了想,点头了。二庆说:“我干什么?”马恩说:“你就在这里补补觉,别到关键时候,像条瞌睡虫似的。”
买迷彩服的主意最早就是二庆出的。二庆说,穿着迷彩服,干起来更神气,更像那么一回事。马恩倒没觉得有什么神气,他只是觉得这样搞,可能更有迷惑性,因为在外人看来,他们一穿迷彩服,就像个军人,别人或许会以为他们是在搞什么军事演习呢。马恩猜对了,在这天下午的五点半钟,他们开始明火执仗抢劫的时候,确实有不少人认为他们是在搞演习,这是导致报案时间推迟的诸多因素之一。等观众醒过来的时候,马恩他们已经驾着那辆面的,驶向了107国道,淹没在一片车流之中。
济州有好几个被地方上的人承包下来的军人服务社,它们的生意通常都不大景气,除了农民和进城打工的民工之外,很少有人来买军衣。只有在冬天例外。在冬天,有不少城里人也愿意买一件厚实而且耐脏的军大衣御寒。怪了,平时在街上走,经常可以看到那几个商店,可这会儿真要找它们的时候,一时还真的想不起来它们是在哪条街上。杨红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买迷彩服,因此她留意的是那些大商店。有好几个大商店都挂着换季大削价的招牌,她想进去看看,给马恩买一件西装或夹克,或者一条围巾。当她看到华联商厦外面有人在兜售围巾的时候,她没给马恩打招呼,就直接跑了过去。马恩没有注意到她离开了,他走了几步,发现她不在身边的时候,立即有点慌了,就连喊了几声杨红。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拍得很重,他感到自己的肩胛骨一下子支了起来。
是他的一个当了医生的同学(这位同学后来通过关系到牢里看过他)。眼下,这位同学要和他谈的是弟弟的分配问题。马恩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找着杨红。当同学说到想叫自己的弟弟到他的店里工作的时候,他说:“不瞒你说,我真的雇过几个大学生,每个月确实发给了他们五六百,可现在不行了,我连自己都顾不住了。”同学说:“在官言官,在商言商,当官的就想往上爬,做生意就想多赚钱,这道理我懂。你只要给他发个基本生活费就行了,先让他有事干着,我再慢慢托人找单位。”这时候,他看到了杨红。杨红手里捧着一条银灰色的围巾,站在路的另一边。她似乎有点发呆,不知道该不该往这边来。他想杨红一定把他的这位同学当成了便衣,就大声地对杨红喊了一下:“过来吧。”
“能有一点办法,我就不会求你。”那个同学说。
“我也是啊,哥儿们,能有一点办法,我就会帮你这个忙。”马恩说着,把杨红介绍给了同学。为了强调自己的困难,他顺口说了一句:“你看,我们把孩子都生了,可就是没钱举办婚礼。不信你问她。”他这样说,只是为了摆脱同学的纠缠,可他没料到,他的话一出口,杨红的泪就流了出来,并用围巾挡住了自己的脸。
“我正想着去抢银行呢。”马恩说。
“我经常听一些阔人说已经过不下去了,要去抢银行了。说不定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这句话。”
“真的,我要去抢银行了。”他说。说这句话时,他感到一股血冲上了头顶。
“这已经是一天之内第三个人给我这么说了。”他的同学调侃了他一通,“没钱的心里不平衡,有钱的心里也不平衡。”
马恩已经记不清昨天到现在,他给多少人说过要去抢银行了。他好像见到每一个熟人都要来这么一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用他自己的说法就是“操他妈的,那两天我简直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多天之后,在和我谈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这种反常的举动理解为他在寻求一种劝解,寻求一个可以不这样干的理由。我无法否认他这种说法的真实性,这或许是他各种含混的动机中的一个。在案情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我在各种档案中,倒是看到了一个劝阻。它不是来自别处,恰恰是来自被马恩打死的陈栓保。预审档案中记录了陈栓保对马恩的劝阻,那番劝阻的话看来是可信的,因为马恩、二庆和杨红在分别交代这一点的时候,所引用的栓保的话是完全一致的,只是句子的先后顺序有所差别。四月八号的下午,在二郎山的半坡,马恩向陈栓保讲到想去抢银行的时候,陈栓保说:“不要拿鸡蛋去碰石头。”马恩说:“我只是给你说着玩的。只有傻瓜才会拿着鸡蛋碰石头呢!”马恩这样圆了一下场。走到一个悬崖边的时候,马恩又提起了这个话题,只是在表述方式上作了一些修改。他对栓保说:“其实抢银行并不费事,二庆说,他把两个肥皂捏到一块刮了个枪,涂上黑色鞋油,去银行存钱的时候,他随便带上了一只口罩,一副墨镜,就把里面的人吓懵了。”马恩当然知道二庆的这番话是自己瞎吹的(二庆后来承认,他是听杨红讲的,而杨红是从卡通片上看到的),可他还是这样给栓保讲了。栓保说:“马恩,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济州,我姓陈的还是比较牛逼的,还用不着那样去脱贫。”栓保的口头禅之一就是“牛逼”,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又牛逼了一次。十几分钟之后,得到了劝阻的马恩,扣动了扳机,朝栓保的后脑勺来了一枪。